謝蘭修看到的慘烈,實在只是窺斑見豹而已。拓跋燾南征,改變以往自己身先士卒的方式,而是驅北地漢人、氐人、羌人爲前鋒,而以鮮卑武將士卒爲監督,奉行鐵血軍規,無人敢不服從。
當西路拓跋仁的隊伍一路燒殺,很快奪取長安,又飛襲項城和懸瓠,接着,劍鋒直指由劉義隆第四子劉鑠所統領的壽陽城。
壽陽乃是門戶之地,一旦被打開,則南向坦蕩,幾乎一無屏障。劉鑠才十五六歲,他也是劉義隆比較鍾愛的兒子,不過才華卻顯示在文才上,尤其擅長擬古詩。但這樣的翩翩少年,遠不及乃父當年鎮守彭城和荊州時的凌冽才幹,見到狼煙漸近,嚇得腿軟。任憑周遭人怎麼勸說,執意要關閉壽陽城門,閉守城池。
他手下的左軍將軍是劉康祖,當年提議北伐時,他本不大願意,提議晚一晚再說。但當時劉義隆正在剛愎時,沒有采納。如今他在劉鑠治下,倒也不失直率,瞪着這位年輕的皇子道:“殿下!我方雖然長於守城,但守城的目的是以守爲攻,出其不意制敵,而不是龜縮在城內等待救援——何況如今,救援又在哪裡呢?!”
劉鑠委屈地撅着嘴:“劉將軍說得容易!拓跋仁帶的軍隊跟瘋了似的,見人就殺,見東西就搶,我們兵力不足,士氣更不足,哪裡是他的對手?出了壽陽,不僅打不過,逃也未必逃得掉。而壽陽地大城堅,裡頭糧食又足,我們牢牢守住,說不定還有轉機!”
劉康祖睚眥俱裂,若不是看在面前這人是皇帝的兒子,幾乎巴掌都要揮上去了。他恨恨道:“真成了孤城,臣看殿下還能困守多久!陛下急急召臣從虎牢回援壽陽,不是叫臣陪着殿下關上城門躲清閒的!”
劉鑠不快,但是他此刻全無主意,也只能仰仗面前這位壞脾氣的將軍,撇撇嘴說:“城中只有一萬千兵卒了,將軍若是執意要打,孤便撥八千人與將軍,留兩千守城。不過,據說拓跋仁那一支有八萬人,我們再強,也沒有以一敵十的能耐吧?”
劉康祖慨然道:“他都送上門來了,我們爲何要逃避?壽陽城外的尉武地勢險峻,適合迎戰。既然殿下肯將兵力付與下臣,下臣自當勉力,不勝則馬革裹屍還!”
劉鑠既欽佩他的氣概,但也覺得他迂闊得好笑,又撇撇嘴算是答應了。
八千個江左子弟,不知是嚇傻了,還是壓根被血腥的戰爭給折磨麻木了,聽說即將迎戰八萬驍勇剽悍的北魏大軍,都是木木然握着手裡的長槍和長矛,不則一聲。劉康祖站在這些男兒面前,望着一張張或年幼、或老邁的臉龐,突地有些心酸。原本打了幾遍腹稿的激昂陳詞,剎那就一句都說不出來了。
他緩緩踱步到軍伍前面一個執戈的少年面前,輕聲問道:“你多大了?”
那少年郎愣了愣,然後努力挺了挺胸膛,大聲說:“我今年十六!”
劉康祖笑了起來,用力拍了拍這少年的肩膀,少年齜牙咧嘴的,卻撐着沒讓肩膀歪斜下去。劉康祖又問:“你是軍戶人家?”那少年搖搖頭:“我原是兗州民丁,陛下詔下徵兵,我年滿十五歲,軍書一到,自然脫不得兵役。再者,我服役,家裡阿父和阿弟就可以免了。”
劉康祖捏着他肩膀的手不由又加了幾分力,直到聽見那少年“哎喲”一聲,才醒過來似的鬆開手,問:“那麼,操練過多久?”
少年憨憨笑道:“也就五月入營時操練過,如今每日一餐正餐,肚子餓得慌,練也練不動。”
這些都是“忘戰已久,士不習兵”的半路士卒。劉康祖眉間兩道紋路似乎更深了,卻笑了笑道:“好兒郎!有志氣就好。”他目光瞥得更遠,環視了一番這八千子弟,不覺間已經淚下,而聲音梗塞:“諸位!明日一仗,沒有退路。我知道諸位有家有口,也盼着舒舒坦坦種幾畝田,過好小日子。可是,賊軍來襲,打不打,我們已經沒的選了。拓跋燾素來心狠手辣,若是壽陽城破,大家惟死而已。明日拼一拼,也是一樣。但我們可以選的是:跪着死還是站着死,哭着死還是笑着死,背向着刀死還是面向着刀死,被人屠殺死還是英勇奮戰死,而已!”
他愴然難言,雙目炯炯然瞪着,任憑淚水在臉上恣肆。壽陽的秋風已經帶了幾分寒意,吹過劉康祖略帶些花白的鬍鬚;天空呈現出不清爽的藍灰色,從他仰向天空的眸子裡掠過。大家怔怔然等他再說些什麼,他卻什麼都沒說,放下手中一杆長矛,盤膝坐在沙土地上,喃喃地開始唱歌。前面的士兵凝神諦聽,原來是一首流傳很廣的民歌:
“回車駕言邁,悠悠涉長道。
四顧何茫茫,東風搖百草。
所遇無故物,焉得不速老。
盛衰各有時,立身苦不早。
人生非金石,豈能長壽考。
奄忽隨物化,榮名以爲寶。”
哭泣聲暗潮似的緩緩傳來,而應和的歌聲也從這些人的口中吟唱出來:
“……人生非金石,豈能長壽考。
奄忽隨物化,榮名以爲寶。”
一片,一大片……漸漸如廣陵濤響,迴盪天宇之中。
晚上,秋蛩聲亂,劉康祖拒絕了劉鑠送行的酒宴,要了一罈酒,在城牆前獨斟獨飲。
第二日,部隊向尉武進發。尉武地勢狹窄,果然與拓跋仁的大部隊狹路相逢。站在最前列的劉康祖眸中生光,泠然一笑,將手中的長矛揮向前方。拓跋仁的馬蹄竟在這肅殺的氣氛中退了半步,而幾乎是同時,八千江左子弟,喊殺聲震天,結成車陣向魏軍衝了過去。
拓跋仁揮動令旗,八萬魏軍將八千人團團圍住。僅以輜重戰車爲屏障的宋兵,熬過幾輪箭雨,又被馬隊衝擊數次,卻始終咬着牙。最終是肉搏亂戰,劉康祖長矛刺出,面前鮮血噴濺如龍,開始尚能分清敵我的衣飾,後來盡數血葫蘆一般。人,只是急紅了眼一般衝殺,刀兵聲、慘叫聲充斥着耳膜,在尉武的山峽間亂撞,當回饋過來,便是一聲又一聲悠遠如鬼嘶似的長嚎,漸去,漸遠……
劉康祖中流矢,落馬後被魏軍一刀斬首。
八千人所剩無幾,被逼到絕境。
投降都沒有意義了。眼看着持刀逼近的魏軍,最後那幾個人突然對視一笑,用沙啞地聲音歌唱:
“十五從軍行,八十始得歸。
道逢鄉里人,家中有阿誰?
遙望是君家,松柏冢累累。
兔從狗竇入,雉從樑上飛。
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
舂穀持作飯,採葵持作羹。
羹飯一時熟,不知貽阿誰。
出門東向望,淚落沾我衣。”
因爲,結果都是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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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到戰報的劉義隆,黯淡地閉了閉眼,旋即鳳目中依然跳躍着晚來的燭光。
“壽陽怎麼樣?”他沉沉問。
“壽陽……”他的親信之臣江湛,嚥了口唾沫,“孤城獨守……”
劉義隆悲愴得居然露出笑來:“哪裡守得住?”他的四兒子還在城裡,可是如今顧不得了。劉裕當年北伐失利,尚且來得及把困在長安城的二兒子劉義真火速救回來,他,只能眼睜睜看兒子死。
但是三日後的奏報卻很奇怪,拓跋仁圍困了壽陽城只幾日,便繞過壽陽,轉戰更南的鐘離等地去了,只是熊熊大火,焚盡了周圍的所有民宅和秋收的田野。而劉鑠,也只好死守不出,聽憑魏軍殘害百姓。
劉義隆沒有再問兒子的情況,他端詳着面前的沙盤,以及上面放置的各色石子,擡頭時依然顯得剛毅而堅定:“那麼,拓跋燾之部,是準備直取彭城了?”
彭城,與山東省接壤,即今天的徐州地區。這裡,原本是北伐的後方,四面通衢,消息傳遞極快,如指揮衛所一般。而裡面所駐守的,是節制北伐諸軍的江夏王劉義恭和劉義隆的三兒子——武陵王劉駿。落荒而逃的王玄謨和沈慶之,也已經逃回了彭城。
劉義隆一言不發,聽都不願意聽身邊江湛和徐湛之的寬慰,甩着袖子離開了太極殿。
黑暗的夜色中,他冷汗淋漓,步伐踉蹌。他在當皇子的時候親歷過戰亂,縱然之前豪邁有餘而算計不足,此刻也已經清楚地明白,兵敗如山倒,北伐非但沒有成功,反而招惹得拓跋燾南下復仇。彭城雖然是淮河一道重要的防線,但以拓跋燾的靈活方略和奔襲速度,只要撇開彭城不聞不問,彭城就什麼都不是。若是劉義恭和劉駿棄走,則這塊寶地還將落入敵手,淮河就算是徹底失守了。
長江天塹,縱使守住了,也僅僅是最後一道脆弱的防線了。
但是,沒有到最後一刻,不能認輸!
北涼亡國,國主爇櫬請降,結果遭拓跋燾皮鞭抽打,顏面喪盡,最後仍然難逃一死;北燕亡國,被逼得寄人籬下,然而所寄非人,全家皆亡;胡夏亡國,赫連昌出逃被擒,全家族滅……劉義隆心裡勾畫着拓跋燾這個可怕的地獄魔王的形象,卻狠狠一咬牙。
他轉步急急走向滋畹宮,謝蘭儀已經睡下,不提防他突然駕臨,而且直接闖入內室。她從榻上匆匆坐起,扯過被子蓋着胸前,顫聲道:“陛下……”
劉義隆臉色沒有半分溫柔,檁然說:“彭城怕是不守。”
“那又如何?”
劉義隆話裡沒有一絲溫度:“劉義恭在彭城。他的全家都在彭城。”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