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昔成玦

建康皇宮中,劉義隆臉上掛着兩道晶亮的淚痕,清癯的臉頰白中隱青,只有兩顴帶着些紅。他對身邊的王曇首和王玄謨道:“義康那裡,是如何回覆的?”

王曇首道:“庶人說,他全不知情。”

“他全不知情?”劉義隆帶着緩慢而上揚的調子,挑了挑眉。他性好多疑,自然不信這樣的說辭,且越是這樣說,他心裡越不信。他說:“徐湛之素來敦厚誠實,他揭發劉義康,只怕所指無虛。”

他眯了眯眼,想着自己的大姐劉興弟,那樣剛烈的性子,聽說了劉義康的叛跡後,曾經爲了摘開自己兒子,怒衝衝闖到他面前,也不行禮,丟下臧皇后爲劉裕縫補過的衣服,嚎啕大哭:“我阿母照顧你阿父無微不至,她總算對你劉家有點功勞吧?如今你倒要殺我的兒子?!”

自己急忙撫慰姐姐,而其後,深諳政鬥無情的大姐,自知只能保住一個親人,當母親的,自然把所有的愛護都放在親生兒子身上。她嗣後大病一場,臨終前修書給徐湛之,之後,徐湛之也大病一場,掙扎着回建康奔喪,並根據母親的遺囑,告發劉義康,保全了自己。

劉義隆此時心裡,卻真的有些傷慟,猶記得小時候,自己的母親莫名被父親賜死,才五歲的他如失去了母鳥的小雛,終日哀啼不已。父親疼惜孩子,把自己的手交到劉義康的母親王修容手中。那時的四弟劉義康才三歲多,濃眉大眼,滾圓的胖臉蛋兒,可愛極了!弟弟把手中啃了一半的糖葫蘆遞過來,笑嘻嘻地主動分享。自己雖然嫌棄沒有吃,可弟弟的天然友愛卻長留在他心裡。

如今,兄弟兩人不相容。

劉義康,不能安分在革除王爵、謫貶江州刺史的位置上,蠢蠢欲動,竟然生出投靠北魏的想法!其他可忍,叛逃決不可忍!可是,想到自己要親命殺掉弟弟,劉義隆還是猶豫了,捨不得是一方面,朝野清議是另一方面。

“先帝留下的七個兒子,如今倒去了三個,朕也不能不心疼啊!”他緩緩對王曇首、王玄謨這兩位重臣說,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再給四弟一次機會吧!若是再出叛跡,朕想保也保不住他了!”

可是,很快從荊州傳來消息,劉義康偷偷帶着妻子和女兒策馬驅車前往雍州,可惜不到半路,便被江夏王劉義恭攔住。劉義恭比他們倆兄長小好些歲,素來聽話,也很得寵,他牢記着皇帝阿兄劉義隆的囑咐,在一路上遍佈兵哨。只不過是庶人的劉義康,沒有通天手眼,一下子被擒拿住了。他哀婉地向親弟弟求乞。可是劉義恭攤了攤手,無奈地說:“四兄,我也沒辦法。若是今日助了你,明日豈不是輪到我吃牢飯了?”

劉義隆有了口實,也確實出離憤怒,不再姑息,終於下旨賜死庶人劉義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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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義康仍被安置在江州舊宅。門外他的小妾、兒子和家裡僮僕們哭聲震天,他卻在笑,臨終訣別,他只肯和謝蘭儀、玉秀話別,抿着甘甜的醴酒,就着面前幾道“上路”前的小菜,劉義康嘆口氣道:“好吧,上蒼沒有垂憐我劉義康。以前做了虧心事,總歸是要一報還一報的!不過,能始終和你們在一起,也是了我心中的夙願了。”

謝蘭儀流着淚陪着他笑:“車子,能和你一起,我沒有怨言!等這頓酒喝完,我們一起好好地去!喬木故里,北樑永辭,都是分別之苦,我們今日雖然同死,卻妙在一個‘同’字,妾心中並無半點遺憾。車子,黃泉路上,我們切記都不要喝孟婆的湯,來世我們還要記得彼此,還要互相找尋,還要做一對鴛鴦蝴蝶,再不分離!”

小玉秀並不明白此時的情景意味着什麼,她眨巴着一雙明亮黑沉如曜石一般的眼睛,望望這個,又望望那個,實在不明白大人是怎麼了,爲什麼會一邊哭着,又一邊笑。她攀着劉義康的衣帶,嬌聲問道:“阿父,我們爲什麼又回家了?我們不出去玩了嗎?我還想去看阿姨和小妹妹呢!”

謝蘭儀淚如零雨,揀了面前盤子裡玉秀愛吃的菜塞在她口裡,哄着她道:“玉秀,不要怕,以後遇到什麼事都不要怕。或許阿父阿母要和你分別一段時候,不過,我們會一直藏在你周圍,偷偷地看你,看你乖不乖,勇敢不勇敢……”她泣不成聲,而聽聞父母要離開自己的小玉秀,嚼得正歡的小嘴一下子張大了,撇着嘴角哭了起來,嘴裡嚼了一半的食物紛紛漱漱而落。

謝蘭儀無法再顧得上平素對女兒嫺靜淑儀的要求,邊揩着眼淚,邊爲小傢伙整理領子和胸口上掉落的殘渣和涎水。玉秀口齒不清地往母親懷裡撲:“阿母阿母!我以後不犯錯誤了!阿母不要離開我!”

劉義康哪裡又耐得住!掩着面不忍再看。

門外面傳旨兼送藥來的中書舍人不耐煩地說:“好了,再哭,也是要上路的!乾乾淨淨地豈不好?”

謝蘭儀閉了閉眼睛,該來的躲不掉,不如干脆直面罷!好在與劉義康一起,了無遺憾。她對門外說:“好,請把我們的藥送進來。”

中書舍人道:“對不住,只有庶人劉義康一個人的藥。其他人,六歲以上子孫、所有姬妾,全部與范曄一家一起解送市口處斬,不勞用藥。”

玉秀不足六歲,劉義康的兩個庶子也不足六歲,謝蘭儀覺得心裡略定,雖然顧不得他們幾個孩子以後的生活,但留着條命,對孩子總是恩惠。但她旋即想起什麼,神色一凜,問:“那我呢?”

顯戮也罷,賜死也罷,是一刀斷頭,是三尺白綾,還是一杯毒酒,都只是痛苦一陣的事而已。可來人的話卻讓謝蘭儀驚心:“陛下只交代,正室送京待勘。”

劉義康也是色變:“他還要‘勘’什麼?”

外面那個聲音麻木不仁,連丁點兒的起伏變化都聽不出來:“這個我就不知道了。”

謝蘭儀氣得渾身發抖,顧不得她一向的端莊儀態,猛地衝到門邊,一把扯開簾子,直對着中書舍人的臉,一字一頓說:“我在這兒,陪庶人劉義康,一起死!”

來人端詳着面前絕色女子顫抖的嘴脣,失色的雙頰,嘿然道:“陛下聖諭,我一個微末臣子,只有遵旨的份兒。庶人之妻,若是想從死殉葬,也需先到建康,等陛下處置過後再說。”他一個眼色一使,旁邊早有準備的幾個人衝了過來,牢牢地摁住了謝蘭儀。

劉義康在裡間看得怒髮衝冠,暴跳着就要往外衝:“你們放開手!你們的髒手,不許碰她!”可他自身難保。很快幾個人衝過來,一邊一個強按着劉義康。劉義康掙扎着,可惜好虎不敵羣狼,被使着暗勁的諸人壓服在地。他呼吸着地上泥土的腥氣,猶自謾罵不止,口裡充塞塵沙,兩片嘴脣俱是灰色。謝蘭儀大哭着對周圍說:“他雖是庶人,可他畢竟是先帝的血胤!你們但看看先帝,怎麼忍心如此對他?”

來人淡漠地說:“謝氏,你父親當年殺死的營陽王和廬陵王,難道就不是先帝的血胤?他們滿門死狀,難道就不悽楚?你阿父當年又是如何忍心的呢?天道輪迴,不是不報、時候未到而已!”他一揮手,那幾個人把劉義康拖回屋子裡,掩上了門。

謝蘭儀無助到極點,被他幾句話一說,只覺得冷水澆頂,又不知爲何,辯駁不出,反覺得冥冥中似乎真的註定了一切因果循環。她悽悽冷笑着:因果循環,今日及己身,安知哪一日不及劉義隆?

劉義康被拿進屋裡,再無指望,也就平靜了下來。他茫然地環顧四處,最後目光定格在中書舍人臉上,問:“我女兒真個不會被殺?”見那人點頭,舒了一口氣,又問:“那我妻子呢?”

“不知道。”

劉義康亦不追問——他想顧也顧不了。見中書舍人端上來一杯毒酒,明澈澈、綠瑩瑩的酒水擺在他身前。那人道:“庶人請用。不大痛苦,片刻便進極樂了。”

劉義康搖搖頭,大聲說:“我篤信佛法,佛教中自殺之人來世不復得人身。我來世還與人有約,不能墮入畜生道中難以輪迴。隨便你們怎麼處置我,都行。”

來人撮牙花子猶疑了一陣,見此刻的劉義康神色終於淡然平靜下來,但雙目炯然,有凜然不可侵的傲骨。他終於咬咬牙,對兩旁幾個人使了一個眼色。旁人自然明白他的意思,扯過幔帳,澆上沒有喝完的酒水,帶着濃烈酒香和江南醴酒中飴糖甜香的幔帳布,掩住劉義康的全臉。

那硃紅色絲綢的絹帛,印製着褐色的茱萸紋,在酒液的浸染下,顏色漸漸漫漶開去。掩在其下的人,嘴巴本能地越張越大,呼吸逐漸艱難,那絲帛上彷彿形成了一個巨大的空洞,隨着他的一呼一吸而一起一伏。最終,那起伏越發急促,而得不到空氣的身體終於支撐到極限,雙腿猛地一陣抽搐。幾個壯漢越發用力地鉗制着劉義康,把那方紅色絲帛捂得更緊,直到抽搐完全停息,又繼續掩了一會兒。

當絲帛揭開時,劉義康已經面色灰黃,張着嘴,瞪着眼睛,彷彿還在痛苦地呼吸卻又不得。一根羽毛探到他的鼻端,一絲微風也無。中書舍人終於滿意地一笑,對外面道:“庶人劉義康昇天!”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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