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謝蘭修這番話,確實善莫大焉。拓跋燾下令停止殺戮,饒恕了剩下的宋兵。垂死而生的宋兵中,頗有些目見殺戮而終於劫後餘生的,畏死之心極重,爲換得平安,向拓跋燾彙報了檀道濟所帶的宋軍的軍情。
得到情報的拓跋燾,立刻命令兩支輕騎兵,向檀道濟的前後兩翼發起突襲,雖未直接攻打到檀道濟,但是一把大火把檀道濟帶來的輜重和糧草都燒光了。
檀道濟去國萬里,而糧草不足,這是用兵的大忌!這下宋軍士氣大減而魏軍士氣大增。檀道濟再有帥才,畢竟也是人而不是神,無法做出無米之炊來,無奈之下帶着原來駐守四鎮的殘兵,引大軍而退,以保全宋軍的精銳實力。
但是拓跋燾的人馬很快把他做三面包抄之勢。餓着肚子的宋軍惶恐異常,深恐覆沒的命運在所不免。
拓跋燾終於又露笑容,這日竟然把崔浩帶到御幄之中,隔着紗簾對謝蘭修道:“謝椒房一語千金,幫了朕的大忙。你二人都是朕可以倚重的謀士!如今檀道濟插翅也難飛了,但他倒還從容,不知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
謝蘭修在暗處,看見一名個子矮小的男子跪坐在茵褥上,和拓跋燾一比,他既矮又小,膚色潔白,五官卻生得不算好看,只是面帶淡笑,神色篤定從容,一眼看去就是明慧之色。謝蘭修知道崔浩乃是北方士族——清河崔氏中拔尖兒的人才,就和父親曾是陳郡謝氏拔尖兒的人才一樣,自然不敢小覷他,在簾子裡屈了屈膝,向崔浩問了好。
崔浩稽首爲禮,毫不以對面簾子裡是皇帝的嬪御爲意,笑嘻嘻道:“娘娘智慧,臣已經聽陛下描述過,此次數千人的性命,拜娘娘所賜!”
謝蘭修也忙和他客氣一番。崔浩道:“如今檀道濟缺乏糧食,不能繼續前進,估計即刻便要引軍南還。陛下打算痛打落水狗,追擊檀道濟,估計兵臨瓜步,也不是難事。娘娘與檀道濟有家仇,陛下亦是期冀娘娘能芳心愉悅。”
謝蘭修心裡“咯噔”一響,俄而聽拓跋燾笑融融的聲音:“可不是!檀道濟當年背叛謝宣明公,致使謝家一支盡數被屠戮,謝氏一族已然沒落。謝椒房乃是堂堂陳郡謝氏的女郎,卻被劉義隆當做女奴送入我國,實在是欺人太甚!朕打算將來修宋史的時候,要叫世人知道其中情弊,爲謝宣明公喊一聲冤屈。”
兩個人一唱一和,說得冠冕堂皇,謝蘭修卻覺得心寒。她不知道拓跋燾對她的那些寵愛到底有多少是出自於真心,但可以肯定的是,如果父親謝晦仍在人間,他亦是拓跋燾南下計劃的大忌——就如檀道濟一樣。她本能反感,幾乎不願意去聽。好半天才道:“妾是女子,不願意思量這些大事。檀道濟和劉義隆雖與我有家仇,但此刻也與我無關!”
外頭一片沉寂,好久才聽見拓跋燾淡淡對崔浩道:“也是。崔司徒就照我們的計劃去做吧。”
過了一會兒,拓跋燾掀了簾子走進來,謝蘭修掛着一張臉,不去直視他的目光;橫着一條心,不管日後是失寵還是被殺,她作爲陳郡謝氏門中的人,都不能折了自己的錚錚脊樑!
不過,拓跋燾還是很溫和,輕輕撫撫她的肩頭:“穿得這麼少?人都冷得在發抖了!”過了一歇又道:“我們下盤棋吧!”
謝蘭修覺得自己沒有道理此時再和他彆扭,不言聲到一邊取了拓跋燾最喜歡的那副棋,把白子讓給拓跋燾,擡手道:“請陛下先行。”
拓跋燾拈起一枚白子,沒急着下,卻擡頭看看她,好一會兒問:“你不高興?”過了一會兒又說:“爲什麼?”手裡的棋子自然而然地擺在了星位。
謝蘭修亦佔了一個星位,等了許久才答道:“陛下,我不想管朝堂的事!”
“本來就不是叫你管。”拓跋燾接着落子,臉上笑微微的,“只是想你高興些。”
“陛下若站在我的地位上,對這件事可會高興?”
拓跋燾落子的手伸到一半停住了,詫異地擡臉看她,謝蘭修有些懊悔自己說話的不假思索,可惜覆水難收,也只好準備面對一切。拓跋燾把棋子丟回棋盒,似乎是忍了忍氣,倒也沒有發作出來,只說了句:“不下了!”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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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間,拓跋燾的御幄雖然燃着熏籠,可還是覺得寒冷。謝蘭修獨自一人臥在墊着狼皮褥子的矮塌上,裹緊了被子還是覺得四處鑽風,冷得直打哆嗦。帳外縫隙處透光,不時可見燈火揮舞而過,耳邊馬嘶聲不斷,似乎戰士們都沒有解鞍。
她愈發覺得長夜漫漫,根本無心睡眠。心裡好像有些想他,又覺得不是,說不清自己那點糾結的小心思到底在何方落定。好容易有人一掀御幄的帳門,謝蘭修心臟猛地一陣跳,聲音都彷彿顫抖了起來,帶着她自己都不覺的洋洋喜氣:“陛下回來了!”
可聲音是沙啞如老公鴨一般,原來是宗愛,他在作間隔的屏風外用他慣熟的諂媚聲調道:“陛下今晚忙碌,大約要熬夜,倦了也就宿在與將領們談事的帷帳中了。叫奴來知會一聲,娘娘早些休息,不必等待了。”
謝蘭修滿心涌起失落來,渾身無力,只等宗愛的腳步聲漸漸遠了,才發覺自己心中滿滿的竟都是思念,思念他溫熱的身體,思念他熱烈的親吻,思念他粗糙大手撫過自己皮膚的感覺,思念他硬硬的胡茬劃過她的臉頰和耳垂,還思念他朗脆好聽的聲音。如今,他離得不遠,卻感覺隔了千里。室邇人遐的痛苦直叫人幾欲發瘋!謝蘭修只好拿被子緊緊地裹住自己,讓自己的臉貼着被子的一角,想象成他的懷抱,然而,外面人聲嘈雜,她竟然絲毫沒有產生睡意。
不知不覺,已經輾轉反側,煎熬到了黎明。
黎明的軍營異常靜謐,謝蘭修心生害怕,披上衣服,胡亂挽了挽頭髮,揭開帷帳門的一角朝外張望。一看之下就嚇了一跳,外面人馬齊整,彷彿整裝待發,聳立如雲的戈、戟、槍、矛……直指蒼穹,在銀灰色的早晨添了金屬的冰冷色調。
一個人,背對着東方剛剛添彩的朝霞,面朝御幄走來,他的臉揹着光,看不清楚,但是從那身形依然可知,這便是魏國的君主拓跋燾了。謝蘭修剎那間眼眶就溼了,倚着帷帳門框,幾乎支持不住自己身體的重量,只覺得鼻子裡甕甕的,透不過氣來。
拓跋燾身着黃銅明光鎧,胸前一片打磨得極亮,縱使只有熹微的晨光,那鎧甲上的反光也是熠耀逼人,絳紅色戰袍斜披在身上,襯得他那張臉愈發刀刻般剛毅果決。他緩步走過來,越過那些刀槍劍戟,越過那些亮晃晃的刀兵利器,鎧甲摩擦時發出的聲音震着謝蘭修的耳膜。她恍惚聽見自己微弱而沙啞的聲音:“佛狸……”
不覺拓跋燾已經到了他的御幄前,牢牢地凝視着眼前淚水朦朧的人兒,她似乎是昏黃晦暗的沙場上一抹鮮嫩的亮色,帶着晶瑩的水光,些許的紅潤,眼睛下方卻有一抹鬱青,令人不自覺地心生憐惜。拓跋燾清清喉嚨,輕聲道:“你好像着涼了?還不回裡頭加件衣裳。”他見眼前人扁了扁小嘴,要哭又忍着的模樣,弛然對她笑道:“我會回來的。”
謝蘭修知道自己無力阻止一切,正如她無力主宰自己的命運一樣。她只好委婉順從地點了點頭,依依不捨地對他的臉看了又看,最後輕聲說:“檀道濟善於掩飾,善用詭道,你小心爲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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拓跋燾親領的隊伍卻沒有帶來好消息。拓跋燾追擊到滑臺的宋軍兵營邊,俘虜的宋兵都說宋軍嚴重缺糧,可打探的人馬卻告訴拓跋燾:檀道濟手下士兵夜夜高聲點數軍糧,一邊用斗量,一邊嘴裡大聲唱數:“一斗、兩鬥……一石、兩石……”眼見到一袋袋黃米、麥子高高地壘着,有的不慎被戳破了,還掉落了一地的米粒。
宋軍哪裡是缺糧!簡直是糧草極富!
拓跋燾心存忌憚:檀道濟用兵精妙,自己的騎兵雖快捷靈便,但也有不如步軍穩健的缺點。在河南的地勢中,滑臺周邊山道尤其險峻,若是騎兵被衝散進岔道,那就是九死一生。他們還有北邊的柔然、西邊的吐谷渾、西北的北涼和北燕,決不能喪失自己主力。
他叫來崔浩問計,崔浩道:“既然糧草已經被燒掉了,只怕檀道濟是虛張聲勢吧?”
拓跋燾有些不敢篤信,問道:“可四鎮原是在劉宋手中,滑臺地勢更易守難攻,萬一當時他們有存糧沒讓我們知曉,如今我們去硬拼,只怕也很危險吧?”
崔浩眨眨眼睛:風險當然是有,但以拓跋燾素來的膽大勇猛,怎麼會突然畏首畏尾?他勸道:“總要試他一試!”拓跋燾沉吟半晌,才說:“好吧。明日把他們逼出城外,看他們做何打算。”
可是第二天,不等拓跋燾的軍隊去“逼”,檀道濟已經施施然帶着人馬沿着大路向南行進。檀道濟的將官們穿着鎧甲,檀道濟自己卻身着寬袍闊袖的便服,綸巾亮白如雪,狐裘袍子細潔柔軟,乘着大車,簡直是準備到山林裡曲水流觴的閒適文人!
魏國的軍隊在山頭遠遠地瞧着,都不知道檀道濟是故意引誘他們入埋伏,還是虛張聲勢。崔浩的眉頭也蹙了起來,拓跋燾問了他幾遍:“這是怎麼的情況?”崔浩都不敢輕易作答。最後還是拓跋燾嘆了口氣:“寧可放他走,也不能涉險!前面大路雖寬,過了山隘便是險關,檀道濟這個人奸詐,善用詭道,若是在那裡設伏,我們防不勝防!退兵!”
魏軍鳴金,檀道濟暗暗揮了一把冷汗——宋國主力終於在拓跋燾強將精兵的眼皮子底下得以脫逃!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