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醫姓舒,在簾子外頭看不見臉,只覺得說話文縐縐的,謝蘭修有些不好意思開口說病症,於是道:“還是請舒太醫先診脈吧。”
阿蘿遞了三根紅絲線進來,小心地幫謝蘭修系在手腕上尺關寸上。謝蘭修看着這細細三根線,實在無法想象怎麼能夠診出自己的脈象,見紗簾外頭的舒太醫已經捋着鬍鬚在聽脈了,只好屏息凝神,手指頭一動都不敢動。
好半晌,舒太醫才道:“娘娘大約以前受過些寒,寒氣凝在腹中,氣血虧虛,不榮則痛。”
謝蘭修含羞道:“太醫說得是!不知除了每月腹痛外,還有什麼影響?”
舒太醫說:“寒氣下行,則外邪易侵,容易深思倦怠,周身不適,也不大容易受孕。”這話戳中了謝蘭修的心事,雖則有些害羞,還是想多問幾句:“請教,賀昭儀懷娠而又小產,據說也是寒弱症候,不知她是怎麼治的?”
沒想到這麼簡單的問題,舒太醫竟然愣了半晌,才說:“賀昭儀說,她夜夜焦躁煩悶,口中生火泡,乃是實火,臣給她配的俱是瀉火的藥——這也是她的老病症了,賀昭儀長期用涼藥去火氣,怎麼會是寒弱症候?她的診脈用藥都是經微臣親辦,檢點藥劑全部沒有假手過他人。”
謝蘭修眨巴着眼睛,覺得哪裡不大對勁,她有意無意撥弄了一下腕上的紅色絲線,又道:“剛剛忘了,我還有一症:有時晚來咳嗽出虛汗,白天又是好的。正不知是怎麼回事?”
舒太醫便又搭上紗簾外頭的絲線,又閉目凝神把了半天的脈,才篤然道:“謝椒房大約還是體寒陰虛,邪火上揚。這樣吧,臣一總開方子,請椒房娘娘服用。”
太醫到外間擬方子去了。進來侍奉的阿蘿輕聲道:“娘娘什麼時候有咳嗽出虛汗的症狀?怎麼都不叫奴知道?這可早該去請御醫了纔是!”
謝蘭修問:“剛剛你請御醫時,是不是把我的一些症候都和他說過了?”
阿蘿不知做錯了什麼,閃閃眼睛說:“是說了,我怕……娘娘不好意思開口,就先把症狀告訴了舒太醫。不過,望聞問切,不是醫生也當問病徵的麼?”
謝蘭修笑一笑說道:“你做的不錯,只不過便宜了這個濫竽充數的傢伙。這個庸醫開的方子一個都不要用,直接倒掉就是!我就說呢,懸絲診脈能診出什麼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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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多月後,都城平城歡聲雷動,御駕親征的拓跋燾攻破上邽,生擒夏國國君赫連昌,再次凱旋。
謝蘭修不知怎的,那顆空落落的心無比盼望着與他的見面,早起便坐臥不安,不思茶飯,然而知道拓跋燾剛剛回來,要處置很多國務,此刻必然無暇看顧自己,只好竭力忍耐着。
到了日暮時分,謝蘭修不停地吩咐阿蘿到外頭做事:“阿蘿,快去看看,外頭的梅花樹澆水了沒?第一年種下,要成活了,可就能聞着梅香過冬了呢!”“阿蘿,你把我做的點心送到皇后的顯陽殿裡去……”“阿蘿,快看看外頭的積雪是不是結了冰,人踩上去滑一跤可了不得!”
阿蘿給她支使得團團轉,終於忍不住笑道:“娘娘,奴還是直接去華顯宮看看陛下在不在忙吧!”
謝蘭修氣得伸手要敲她的頭:“你胡說什麼!”
阿蘿穿着的是便於活動做事的褲褶,逃得飛快,笑聲銀鈴一般地撒下來,謝蘭修卻是曳地的綠羅燕尾裙,縱使是提溜在手裡也跑不快。她氣得恨聲在背後說:“小妮子!等陛下回來,我讓他傳杖子好好教訓你!”
阿蘿轉頭笑道:“奴可不怕!陛下回來,娘娘哪裡還有管我的閒心——哎喲!”她一頭撞在什麼柔中帶剛的東西上,自己倒退了兩步,一個趔趄,扭頭一看,嚇得腿一軟就跪在地上:“陛下……陛下見恕!奴婢……奴婢……”
拓跋燾撣撣衣裳,笑道:“好傢伙!謝娘子還是制定後宮典則的人,下邊人都是這樣子無法無天的?看來是要傳根杖子整治一整治了。”
阿蘿給他嚇得臉色發白,謝蘭修忙道:“妾和阿蘿笑鬧而已,哪裡知道陛下會過來!陛下若是生氣,妾管教下人不利,應當首先罰妾纔是。”
拓跋燾笑道:“那黃荊杖子,你這身子骨恐怕受不住。”他見阿蘿果然已經面無人色,笑笑對她說:“你將功折罪吧。好好伺候朕於謝椒房用膳。”
阿蘿長舒了一口氣,斂衽退了下去張羅。拓跋燾站在門口,凝望着對面倚着長欄的謝蘭修:她從屋子裡出來,衣裳單薄,是家常打扮,泄水似的碧裙在風中旋起如一面鼓,潔白無瑕的膚色在這樣的碧綠襯托下,成了灰色磚牆邊的一抹潤澤春_色。他似若無意拍了拍手邊一棵樹,蘭修忙道:“陛下小心,那是我剛栽的白梅!”
拓跋燾回首一看,那樹瘦峻而蟠曲,枝條光禿禿的,笑道:“你怎麼喜歡長得這麼彆扭的樹?”
謝蘭修款款走過去,輕輕撫着樹皮:“現在它是不美,可日後將有清遠的芬芳帶給陛下。——此地無法種植蘭花,我心裡又着實喜歡那些南花,若是能栽活這株梅樹,也算是圓了我的心願。”
她的手被一隻大手覆住了,寒風中,那大手溫暖得幾近發燙,很快,她的身子也被暖烘烘地覆蓋住了,耳畔傳來拓跋燾心疼的聲音:“知道這裡冷,還穿這麼單薄在風裡吹!你的樹我派最好的花兒匠來打理就是,你趕緊地進去!”
謝蘭修心中溫暖,覆着她手的那隻大手變得模糊起來,隨着臉頰一熱,又變得清晰,她貪戀此時的暖意,抽噎道:“陛下終於回來了!……”
“回來了……”那廂給她深沉的迴應,“想我了吧?”
回到屋內,熏籠里加了一把合香,整間屋子暖香環繞,拓跋燾似乎不習慣地吸了吸鼻子,謝蘭修捧來一盞茶:“陛下喝些暖一暖。”拓跋燾伸手來接,謝蘭修看着他的手,驚呼道:“陛下的手怎麼裂了口子?!”
拓跋燾一看,手背上尚存着在上邽冰天雪地裡伏擊時凍出的裂口,此刻宮室溫暖,裂口反倒綻開了,露出裡頭紅紅的嫩肉。拓跋燾笑道:“這算什麼!”
謝蘭修倒又說:“還瘦了!”
“別婆婆媽媽的!”拓跋燾說着,伸手不自覺地撫了一下臉,“行軍打仗,又不是遊山玩水,你們南人平素沒事,喜歡搞那些冶遊,曲水流觴什麼,我可不愛!”
謝蘭修見阿蘿指揮着拓跋燾身邊的宦官們把晚膳一件件擺了過來,目光巡睃一番,揀了熱湯餅遞過道:“吃點熱乎的,先墊墊肚子。”
拓跋燾任憑她服侍着,飽飽地吃了一餐,臉色變得紅潤起來,謝蘭修這才問道:“陛下這次凱旋,可是吃了大辛苦了!”
拓跋燾道:“也還好,不過上邽那地方乾燥寒冷,朕的糧草一時有些供給不上,當地供奉又不足。飲食上頗受了些罪。和上次奇襲統萬,也差不多。有時候渴了餓了,精神勁兒反而上來了,士卒們爲了活命,都殺紅了眼。不過……”
謝蘭修見他神情略有些落寞,不由出聲問:“怎麼?不順利麼?”
“嗯。沒有上次攻打統萬來得順利。”拓跋燾毫不諱言,“赫連昌殘暴無道,原本下面的夏人是怨聲載道,上次攻打統萬,好多夏人爲我們做嚮導,只爲多得些食物。這次卻不同。許是我們這裡殺掠太過,逼得他們拼死反抗。我們的士兵,在那樣惡劣的條件下,也過得艱難,幾次被齊心協力的夏國兵士衝擊,幾輪潰散,幾乎鬧到譁變。”
“不過,上蒼還是眷顧我大魏的。”拓跋燾見謝蘭修眼中的擔憂之色,笑笑道,“我思量着糧草告罄,如果仍是膠着着,不能速戰速決,只怕自己人先垮掉了。所以孤注一擲,帶着二百騎兵前往上邽城下誘敵。赫連昌果然愚蠢,興沖沖過來,想親自督陣生擒我。結果他剛一出馬,坐騎突然無端絆倒,反倒是他被我生擒了。”
謝蘭修害怕地伏在拓跋燾身上:“陛下!這麼冒險,怎麼能去做?!萬一有個好歹……我……”
拓跋燾神色溫柔,笑道:“是啊,現在想來真有些後怕。我一個人衝在最前面,只聽見後頭鼓聲急密,馬蹄震天,知道他們牢牢地跟着我,是我的死士。當時漫天飛矢,不知道那一支箭會射中自己,但我知道,赫連昌好大喜功,輕敵妄進,他見我越危險,就會興奮得越靠近我。當時一心只是要贏,要滅夏國,要捉赫連昌!直到真的捉到了赫連昌,我纔有時間害怕,怕自己死在戈壁裡,怕自己再也見不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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