牀上的人兒,臉色蠟黃,呼吸濁重,時不時還驚跳一下。牧犍伸手順了順他的小皇后的頭髮,心裡萬千思緒,有憐、有悔、有痛、有怕、有憂……早知道世事是這麼變化的,當初還不如不想這個倒黴的皇位,說不定他和阿昀在魏宮結縭,還能過些平平常常的小日子。如今,還回得去麼?
可惜,世界上終究是沒有後悔藥的!
沒隔兩日,北涼皇帝沮渠牧犍就收到了北魏的國書。說是國書,辭藻非常不客氣,簡直是當爹的在訓斥兒子一般,最後,北魏以極其傲慢的語氣,勒令牧犍交出毒害公主的元兇。牧犍被罵得龜孫子一般,不由得火氣也漲上來了,着手下刀筆大臣寫了一封義正詞嚴的回信,勉力支持着自己的尊嚴。接着,把赤珠的屍首和她畫押的文書一起送到了北魏。
“皇后如今可好了一些?”牧犍問北魏派來的御醫。
御醫似乎也高人一等,對身爲皇帝的牧犍毫不客氣:“好在武威公主吃進的毒物不多,又嘔吐了大半,如今性命大約是無憂了。但是,這毒物好生厲害!公主日後能不能醒過來,醒過來後能不能恢復到以前那樣,臣全無把握。臣倒也奇怪,小小一個宮女,怎麼弄得來這樣的東西?莫不是北涼的宮裡沒有宮規?”
牧犍暗暗捏着拳頭,剋制着自己殺掉這個傲慢御醫的衝動,賠着笑說:“小宮女用心險毒,朕也甚爲震撼。懇請御醫好好施治,務必救皇后的性命。朕定當重謝!”
御醫點點頭說:“這是我大魏的公主,臣自然要竭力救治。陛下重謝就不必了,臣就是領賞,也只敢領我們大魏陛下的賞賜。”轉臉留給牧犍一個後背。
當邊關告急的奏報傳到牧犍手中時,他只覺得自己額頭上層層汗出,用手拭了一把,居然發覺自己的額頭冷得驚人。他望了望御書房擺設的沙盤,他的岳父拓跋燾派出兵馬三面夾擊,而拓跋燾本人,則帶一支強健的騎兵,再由八萬人壓陣,從隴西出發,直到涼州,奔襲速度之快,令已經做好準備的北涼軍隊都毫無抵禦之力。
“劉宋和吐谷渾,援軍到了哪裡?”
朝堂上鴉雀無聲,牧犍顫巍巍問了兩遍,才漸漸聽見空闊的朝堂響起的低低啜泣聲。“哭有何用?!朕要的是對策!”牧犍一拍座椅扶手,怒聲道。
他的聲音旋即被打斷了。拱衛京師的禁軍領軍將軍,跌跌撞撞衝到朝堂上,匆匆解了佩劍,連泥糊般的靴子都沒有來得及脫,已然把可怕的噩耗喊了出來:“陛下!姑臧城外,皇后所帶的拓跋氏軍隊譁變!”
牧犍忍不住地牙齒打架,茫然地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最後,竟然似哭似笑地“嗬嗬”作聲。
“陛下!”終於有人發聲,“魏軍勢如破竹,銳不可當。所過之處,投降遲緩片刻,攻城後便要殺盡守軍;若稍遇臣民抵抗,便是屠城……”廣廳中啜泣聲漸漸變高,亡國之聲不絕於耳。發言的那個聲音也漸漸高亢起來:“血流成河,屍骨如山,見者掩目,聞者驚心!陛下!黎庶塗炭,慘不忍聽!社稷崩塌至此,除卻請降,已經再無一條活路了!”
打,打不過;降,大約自己亦無生理。
牧犍淚流滿面,問道:“可否拿拓跋皇后來要挾拓跋燾?”
衆臣面面相覷,終於又有一個大膽地站出來捧着笏板道:“若是拓跋燾不顧念女兒,此舉無法退兵,陛下又當如何處置皇后?那時,只怕禍事就不僅是陛下一身所受,亦將是一國黎民所受!”這話一出,大家都不願意了,“嘰嘰喳喳”議論起來,少數幾個主戰的,幾乎被其餘人的口水淹死。主降的揎臂捋袖,大聲叱吒。牧犍本來就是一個不甚有主張的人,目瞪口呆看着這一切,耳邊“嗡嗡”的,宛如數萬只蚊蠅在繞飛。
“別說了!”他高了一聲,接着就再發不出力氣來,低頭支頤,垂淚揮手道,“朕一身生死是小,萬民存亡是大……所謂交好的國家,皆俱袖手,作壁上觀;北魏軍伍,內外交困,姑臧很快就不過一座孤城了。守,有意義麼?”
他終於下定決心,說出了“降”字,話吐出來,結果註定了,彷彿人也輕鬆了。剛剛喧騰的朝堂又變作安靜的模樣,那些揎臂捋袖的大臣們又捧着笏板山呼“陛下聖明”。牧犍用奇異的目光打量四處,便也露出奇異的微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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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月如霜。
在城郊簡易的茅廬四面透風,只着白葛衣衫的沮渠牧犍凍得渾身發抖。“今日,是什麼時候?”牧犍遙望着天上一輪明月問,“怎麼月亮這麼圓,這麼亮了?”
一旁的侍宦低聲道:“今日是八月十四。明日就是中秋。”
牧犍神色有些恍惚,中秋月圓人亦圓,多麼美好的日子!可是明日卻是他作爲一國之君卑躬屈膝,向北魏投降的亡國日子!多麼諷刺!
他茫然地望望茅廬外頭,高大的姑臧城牆在月光中泛着淡青色,雉堞錯落交替,整齊有序,而牆縫裡似乎生着蔓草,柔韌地攀援着。若是戰一戰,未必戰不過……牧犍很快打消了自己的妄念:從隴西到河西,一路山勢險要,河流湍急,城池哪一座不是崔嵬高聳,又哪一座不是被拓跋燾打得夜夜鬼泣?
他的目光收近了些,便見不遠處停放的輜車,上面放着一口棺材,原是古來的受降儀式,請降者表示有罪當死的意思;而理論上受降者應焚燒掉這口棺材,表示自己的寬宏大量,赦免罪行,是謂“爇櫬”。但想到拓跋燾彎着嘴角睥睨天下的模樣,牧犍不由打了個寒顫:以拓跋燾的任性妄爲,只怕這口棺材要得其所用了吧?他想着自己將要躺進去的模樣,心底裡那股寒涼,順着腳底往上蔓延。
好容易熬到天明,東方霞光萬丈,美豔不可方物,牧犍瞥了一眼,愁思又起,淚滴掛腮。
“來了!”
他轉過神兒,瞠目看着東邊五彩斑斕的天地交匯處升騰起的數丈塵囂,接着馬蹄聲入耳,漸至震耳欲聾。牧犍知道終於躲不過了,長長地吐出了胸中的濁氣,擡手擦了擦眼淚,從身邊侍宦的手中接過一條白綾,裹在頸項上,又示意他們把荊條縛在他背上。最後,牧犍與朝中羣臣、將士五千許,都穿着白皚皚的孝服,跪伏在塵埃中,靜靜候着拓跋燾大軍的到來。
亮鋥鋥的明光甲、鋒銳的刀槍劍戟,此刻破爛兒一般堆放在一邊以示“解甲”。黑壓壓的五千餘人,穿着單薄的衣衫,在清晨的寒風中瑟瑟發抖。然而無一人敢擡頭望一望騎在黑色駿馬之上的拓跋燾,只能聽見他輕輕地“哼”了一聲,而後他身後萬馬齊喑,數萬將士肅立着,連金屬兵刃相擊的聲響都不聞。
“罪臣沮渠牧犍,攜涼國姑臧城中文武,恭迎陛下!”牧犍自己說着都覺得鼻酸,吸溜了一下冷得發痛的鼻子,把身子又伏低了一些,帶着些微的泣聲,“罪臣以卵擊石,豈堪與陛下爲敵?今日罪當身死,櫬材已備,求陛下賜死,但全涼國黎庶的性命!陛下天授大德,威震四野,罪臣將奉送國祚,乞求蒼生能在陛下庇佑之下安享福祉。”
拓跋燾騎着黑馬,繞着牧犍兜了兩圈,終於發聲道:“寫得好文章啊!”
牧犍低伏得幾乎五體投地,他聽見自己不由自主地使額頭“砰砰”着地,項上白綾被風吹起,卷着沙土,幾乎迷了他的眼睛。
拓跋燾冷笑着四下看了看,吩咐自己身邊的幾員將官或收拾甲冑,或看守俘虜,或洞開城門,安排妥當了,他搖着手中鞭子道:“牧犍,朕,好失望啊!”
“陛下!”牧犍心慌意亂,磕了個頭道,“罪臣惶恐,帷薄不修,使陛下失望,實則絕無叛逆陛下之心!”他話還沒有說完,突然覺得背上突如其來的一道劇痛,雖是強自忍着,還是差點呼喊出聲。
拓跋燾的長鞭在空中劃出了第二道弧線,帶着犀利的破風聲,再一次落到馬下俯伏的人的脊背上,在第一道血痕的旁邊,又畫出漂亮的一道。鮮血很快洇了出來,滲在葛布的衣衫上不斷地漫開。牧犍死死地咬着嘴脣,用他僅剩的一點尊嚴,熬住了毒辣的第三鞭,疼痛得渾身都在顫抖。
拓跋燾不按一般受降的規矩來,辱及一國君王,北涼的羣臣們兔死狐悲,啜泣聲像雨點滴在水中一般,不斷地傳過來。拓跋燾卻顯得一臉滿足,眯着眼睛看着在自己皮鞭下顫抖的女婿,又看了看那些低頭掩飾着一臉憤恨的北涼羣臣,冷笑道:“這算是當岳丈的,教訓不知趣的女婿!”
他看了看輜車上的棺材,一擡下巴道:“把棺材燒掉!押起沮渠牧犍!大軍進駐姑臧城!”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