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笨蛋!”終於惹得謝蘭儀又要罵,“劉湛包藏禍心,你是個傻子給他利用了!如今痛定思痛,看着到時候的形勢,早點免冠謝罪,請革王爵,大不了我陪你吃幾年牢飯,總歸能保一條命。懂不懂了?!”
劉義康給罵得一愣一愣的,好半晌才明白了這個“笨蛋”也好,“傻子”也好,就是自己底下該裝扮的模樣。若是劉義隆薨逝,而袁齊嬀懦弱,自己再尋好時機上位也不遲;若是情勢不利,自己就可以拿劉湛頂缸,只消擔個小責,可保一家子性命。
“但是。”劉義康心思稍定,涎着臉說,“檀道濟我還是要殺的,不能白謀劃了。”
謝蘭儀這次沒有罵他,剜了他一眼才說:“嗯。一不做,二不休。你如今也沒有後悔的資格了,乾脆就充愣充到底吧。”
“也爲謝宣明公報了大仇!”
謝蘭儀瞧着他又變得高高興興的樣子,突然眼眶子一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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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道濟端坐在獄中,已經兩天兩夜沒有吃飯,也沒有闔眼了。
獄中的守卒知道一切因果,心裡憐他,悄悄送來提盒,放在檀道濟面前打開道:“將軍,我特意爲你準備的飯食,不知合不合你口味,不過,你多少吃點吧!”
檀道濟冷冷一笑:“吃與不吃,結果有什麼不同?”
守卒勸了幾遍不聽,只好哀嘆一聲,蓋上提盒蓋子,臨出門前回頭說道:“將軍可惜可嘆,我們都明白。只是……”
檀道濟冷笑道:“今日誰覺得我可惜可嘆?只怕要到日後需用我檀道濟的時候,纔會有人感覺可惜可嘆吧?今日我就是狡兔死後那隻獵犬,就是山鳥射盡後的那張良弓,沒有用處了!當年謝宣明……”他突然愣了愣,想起數年前在刑場送謝晦最後一程時那一幕,竟然突地在眼前明晰起來,彷彿是昨日的事一般。
晚上,守卒又來送晚飯,目光帶些躲閃,檀道濟知道自己明日就要被處死,語氣反而平靜起來,淡淡說:“你是想說什麼麼?”
守卒低聲道:“彭城王府的人,下午時送來件東西,特特叫交予將軍過目……”他也知道彭城王劉義康就是決獄的人,他送來的東西只怕會更惹怒檀道濟。檀道濟卻笑笑,說:“拿來我看看。”
守卒遞過去一個錦盒。檀道濟慢慢打開,錦盒裡赫然一枚玉佩,雕琢精緻,紋路清晰,背面還有一個小小的“劉”字——先帝劉裕,在北伐一場大戰勝利後,將這枚玉佩作爲賞賜,給了檀道濟;多年以後,檀道濟把這枚玉佩送給了一個故人的女兒作爲見面禮;然而嗣後世事變遷,他做了雖不虧負國家、卻虧負故人的事。
如今,亦是輪迴。
檀道濟突然淚溼青衫,“嗬嗬”地慘笑着,最終對守卒道:“有酒麼?”
守卒不知他怎麼了,惶惑地點點頭:“有。備了酒的……”
“拿一斛酒來!”
守卒見他淚中帶笑,慼慼無比的模樣,不敢逆他的意思,暗歎了一聲,滿足了他這最後一個願望。
檀道濟拿着酒罈,連守卒遞過來的碗都沒有肯要,對着口就猛灌。一斛的巨量,滿滿的酒罈,他只片刻就飲盡了。鬍鬚上,前襟上,都是淋淋漓漓淌下來的酒液,溼了一片。檀道濟不見分毫醉色,反而目光如炬,亮晃晃的直灼人的眼。他放下酒罈,那慘笑也變得淡然自在了,喃喃道:“報應!報應!宣明,你當年不恨我,我自然也不會恨你!我這條命,虧欠你的,還了你罷!”
猶記得他們還是朋友的時候,密室之謀,彼此相惜;謝晦府中玎玲的琴聲,彷彿繞樑三日而不能絕;那個眼睛圓圓,眉宇清潤的女孩子,笑容羞澀而甜美,舉止溫柔而嫺靜——只是這樣的笑容,自她在刑場堅持要睜着眼睛看她阿父斬首之後,就再也不會有了吧?
剛毅也好,狠辣也好,檀道濟深知自己亦不如自己所以爲的那樣識人。只是,無法生恨,只是生愧。
能眼看着父親斷首,還能在所有人面前淡笑自若,還能安安穩穩當好王妃,註定不是普通女子。
他牢牢地握着送出去,然又復得的玉佩,攥得那麼緊,幾乎要把玉給捏碎一般。
第二日,檀道濟伏法。他的兒孫檀植、檀粲、檀混、檀承伯、檀尊、檀夷、檀邕、檀演等人,全部族誅。檀道濟的心腹薛肜、高進之尋亦被殺。朝中幾乎再無檀姓立足,落得和當年謝晦一樣,滿門空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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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道濟誅滅;劉義隆沒有去世,但也尚未醒來;劉義康聽了謝蘭儀的話,在府裡哪兒都不去,尤其是屢次擋了劉湛的駕,任他在外頭急得跳腳也龜縮着不出聲兒。
下一步,就該謝蘭儀去走了。
她從容大方地進了宮,施施然前去拜見皇后袁齊嬀,可想而知,滿腹心事而又不敢離開劉義隆身邊分毫的袁齊嬀,婉言拒絕。因而,謝蘭儀得以用“請安”的名義到了後宮。見的卻不是正在裝懷孕的潘紉佩,而是守寡後長住宮中的會稽長公主劉興弟。
平時她們自然也是見過的,但是交集並不多,會稽長公主但知弟弟有這麼個美麗端莊的謝氏王妃,平素謙和大方,與人爲善,其他並不熟悉。謝蘭儀平素冷眼旁觀,卻很瞭解這位性格直率,而又說一不二的皇姐。
“長公主萬安!”謝蘭儀盈盈下拜。
劉興弟聽說了些許前朝的事,不過所知不確,未免有些狐疑來人的目的,不過,瞧着謝蘭儀坦蕩磊落的模樣,那些疑惑已經去了一大半,因而含笑道:“王妃何必這麼客氣多禮,快快起來吧!”伸手虛扶了一下。
謝蘭儀客氣兩句,在下首的坐席上坐下,喝了兩杯茶,聊了些家常,尋摸着交情的火候該差不多了,便是重重一聲嘆息。
果然劉興弟注目過來:“王妃爲何嘆氣啊?”
謝蘭儀苦笑着道:“妾雖是罪臣之女,但是當年往事實情如何,長公主也是曉得的。如今這也不必說了。但有人在挑撥陛下與我夫君之間的關係,妾心裡惶惑終日,不知如何排解纔是。”
劉興弟向後倚着屏風上的靠褥,漫不經心呷了一口茶,漠然道:“自家兄弟,別人挑撥得動麼?王妃不必操心!”
謝蘭儀知道這位公主的性子,水不易潑進,但是一旦缺口打開了,那也是根直腸子,所以此刻,需得下水磨工夫慢慢來。因而仍是一臉“誰都怪不得”的認命苦笑,搖搖頭嘆道:“我也但願這樣,唉……”
欲言又止,最惹人心焦,劉興弟果然問道:“怎麼?已經有什麼話傳出來了麼?”
謝蘭儀已然掩淚:“車子平素愛決獄謀斷,而且性子又剛愎,不知背地裡得罪了多少人!妾也是才聽到的謠言,說他想趁陛下身子骨不好,而太子年幼的時候,篡奪帝位!”她似乎好笑般“呵呵”一笑,帶着一眶熱淚對劉興弟道:“公主最知道,車子的性子憨直得很,做事一根筋不想後果,可是,從來不做惹罵名的事情!這話出來,他嚇得茶不思飯不想,連前幾日處決叛逆的檀道濟都在後悔——就怕有人說他專擅。其實呢!他若是專擅,陛下病了那麼久,他有什麼機會尋不到?何苦每日家兢兢業業的?”
劉興弟咬咬嘴脣,沉吟不語。謝蘭儀知道話不宜多,從容地取帕子拭了拭眼角,笑道:“我多嘴了。長公主見恕!”
劉興弟道:“沒有。我也在想。車子這人我懂的,必然不是有野心的樣子,何況檀道濟與他有什麼仇?只是陛下是怎麼想的呢?既用了車子,爲何還要如此寵信檀道濟?”
會稽長公主面帶疑惑之色,謝蘭儀知道心急不得,必須慢慢和她分析利害。
“論理,妾不該評論陛下的不是,不過,妾把公主當做自己人,有話就直說,公主該不會怪妾不懂規矩吧?”
直腸子最喜歡直腸子。劉興弟點點頭說:“自然!我喜歡說真話的人。你說吧,說得有沒有道理我能想明白。”
“陛下心思重,我們都是懂的,所以當年我阿父生生地……不說這個了。如今陛下身子不好,太子年幼,自然也是不放心的。所以陛下想做成二虎相爭的局面,到時候袁皇后不費吹灰之力,就可以把朝中兩大權勢剿滅乾淨。算計得真不錯!”謝蘭儀冷笑道,“只是,我家車子沒心眼,被別人一挑唆,又見那檀道濟確實野心太盛,他怕將來於大宋不利,就決定依着尚書省的奏議,處決檀道濟了。卻沒有想想,檀道濟畢竟還是個人才。大宋沒有了檀道濟,若是又沒有了彭城王,將來再遇到外虜,是不是準備就靠四歲的太子殿下和那些沒經過大陣仗的官員去抵擋?”
“還有……”她最後拋出了殺手鐗,“長公主的令郎,如今是在車子手下做官。陛下的心思,長公主是明白的,做事喜歡做絕,喜歡牽連,喜歡趕盡殺絕。萬一於公主家的小郎君不利,車子一己是小,小郎君是公主的心頭肉,難道也……”
劉興弟的眼睛立刻瞪圓了,厲聲說:“都是家裡人!爲何要紅眉毛綠眼睛地彼此殺戮不止?!我阿父當年得到天下,難道是爲了家裡的兄弟姐妹互相殘殺的?如果是這樣,當年還不如在巷陌間當個普通人來的好!”她小時候,劉裕還只是個市井裡的無賴,會稽長公主比劉裕的其他兒女都更曉得微賤時的生活是怎麼樣的。也正是因爲這樣,這位年紀最長,而最受先帝寵愛的公主,在後宮中有着說一不二的權力——連劉義隆都要賣她的面子!
作者有話要說: 打個招呼,這幾天加班太忙了,明天更新請個假,爭取週一正常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