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蘭修跟了他這麼多年,把拓跋燾的脾性摸得一清二楚,所以知道他此時的生氣並不是真因爲自己的直言,而是別有心事,因而她可以帶些恃寵而驕的樣子,在氣定神閒吃了膳食之後,纔來到御幄後隔出的那間臥房裡。
拓跋燾躺在狼皮褥子鋪的榻上,沒有解脫外衣,雙手枕頭,一足高蹺,眼睛望着上方的穹頂,對謝蘭修視若不見。
謝蘭修倚着他坐下,笑道:“不是說要賞我的麼?原來是賞一張冷臉!”拓跋燾白了她一眼,別轉過頭。謝蘭修便好脾氣地拖過一旁的羊毛被子爲他蓋住肚子,柔柔道:“今天起了北風,挺冷的,陛下彆着涼。”
拓跋燾賭氣般地把被子一掀,翻着眼睛道:“你以爲我是你!我不冷!”說完,倒是轉眸關注了一下謝蘭修,又伸手捉住她的手摸了摸。
謝蘭修笑道:“淮南陰溼,金陵地界尤甚,冷是往骨頭縫裡鑽的,冬季其實比平城難過。你看你,耳朵上都長了凍瘡了,就是攻打雲中盛樂和統萬時,也沒有如此吧?”她溫溫的、軟軟的手輕輕捏了捏拓跋燾的耳垂,那裡果然紅腫了一塊,裡面結着硬核兒,她帶着哄孩子的口吻說:“我幫你搓搓,血脈流通了,就會好些。”
如此的殷勤小意兒,又是心愛之人,拓跋燾那股遷怒的火氣已經沒了,雖然一時拉不下臉來和她調笑,但是藉着自己的蠻勁,一把把她帶進自己的懷裡滾倒在榻上,已經算是他賠不是的方法了。“賞你!賞你!”他恨恨地拍拍謝蘭修的身體,像以前兩人如膠似漆時那樣,“南方的氣候不好!南方的人也不好!鬼精鬼精的!摸不透!”
“佛狸……”她盤桓在他堅實的懷裡,輕聲道,“回去吧……”
拓跋燾好笑似的看着她:“開什麼玩笑!勞動百萬大軍,是來玩一趟的麼?”
“可是,懸瓠一戰,壽陽一戰,彭城一戰,幾乎都是宋軍折損多少,我們折損多少。陛下也瞧見了,南人看起來身體孱弱,但打仗極有韌勁,拼得你死我活的,徒傷自家兵馬實力。雖說我們的人遠遠多於宋人,可是這樣的一對一的死傷比例,難道就不讓人寒心?……彭城、盱眙、壽陽,還在劉義隆手中,一路過來,四野荒落,人煙罕見,我們又從哪裡補給?……此前,還是騎兵對步軍,我們略操勝算;之後,我們的騎兵對水軍,赤壁、淝水,殷鑑不遠。我們若是要趕盡殺絕了,反倒激起他們奮戰之心。”她把頭倚在他懷裡,希冀這場柔情似水的枕邊風能夠以柔制剛,打動他的心思,“又聽說宋室慌亂,準備乞和。陛下何不見好就收呢?”
拓跋燾不置可否,靜靜攬着懷裡的人兒。過了好一會兒,突然說:“叫服侍的進來生炭火。我討厭這陰絲絲、溼噠噠的空氣!”
他終於在漸漸溫暖起來的帳篷裡褪去了所有的暴躁自負的神色,便顯得有些孤寂和茫然。謝蘭修曲意逢迎,他握着那溫軟的手,終於說:“你不想回去看看?”
“妾現在的家,在平城飛靈宮!”她語氣堅定,從容得令他心暖。
拓跋燾似乎深爲所動,長嘆一聲,說出話來仍是離題萬里:“我準備鑿山爲路,在瓜步山上修建行宮。我要看着建康宋人的害怕顫抖,我要劉義隆俯首帖耳地來求我!”
鑿山、修路、建行宮,都不是輕易的事,但是近百萬人的力量簡直可以移天換地。瓜步行宮修建好,仍沒有超過當年的十二月,拓跋燾攜着謝蘭修巡視了一圈,頗感滿意,笑道:“終於不用睡陰冷的帳篷了!可以在這裡過年。”他從行宮最高的角樓望向長江,江水在此處曲折,因而水流不算湍急,但俯視時,感覺冬日的白濛濛的太陽,溫吞吞地照着江水,宛若長長的銀帶上浮光耀金,仍能體味江潮暗涌的滾滾力量。
此處江面最窄,瞰遠則隱隱可見對岸劉宋的戰船和軍旗,千帆萬壘,嚴陣以待;太子駐守的石頭城建於山上,起勢高峻,堅硬如鐵,在以遠處流雲爲背景的盛大畫卷中崔嵬險拔,山形遠及建康城,蟠繞崎嶇。
人在自然中常常會深嘆自己的渺小。拓跋燾又是如第一次登臨瓜步山後那種懨懨而悒悒的模樣,雖則這落寞而悲觀的神態只有片刻落在謝蘭修一個人的眼中。
劉宋的國書終於到了。
措辭不卑不亢,但是意思還是明顯服輸了。劉宋願意許嫁皇帝的幼女,並以公主的封邑作爲贈禮。“願兩國永交姻好,無復烽煙。”拓跋燾像是偷偷舒了一口氣一樣,帶着刻意裝得傲慢的笑容對來使道:“朕,自然不會做你們皇帝的女婿;太子的年齡倒與你們公主相差不是太多。不過聽說公主年幼,合不合適,美不美貌,朕還要派人相看相看,才能做出決定。”
來使色變:政治聯姻,還有看臉的?分明就是侮弄!但此刻他們危乎殆哉,不能不打落牙齒和血吞,勉強先應付了。
劉義隆卻顯得淡然:“都到這辰光了,侮弄又如何?還和他罵一架不成?新蔡公主……雖然陋姿,但也不至於長得見不得舅姑。相看就相看吧。”
“若是公主送到江對岸,卻被魏虜擄掠侮辱了怎麼辦?”
劉義隆面色沉沉如夜江一般,好久才說:“若是魏虜爲他們太子迎娶了新蔡公主,卻只給側妃庶妃之位,怎麼辦?若是魏虜帶回新蔡公主,卻棄置如胡夏公主一般,怎麼辦?若是公主在北魏遭受委屈,甚至如北涼公主一般身死異邦,我們又能怎麼辦?”
說話的大臣見劉義隆腮邊線條硬邦邦的,是咬得死死的牙關,他眼眶有些發紅,連眼白都隱隱瞪出了血絲,他脣角勾着冷笑,一滴捨不得的淚水都沒有,負手看着議事明堂外的一抹灰白天空。最後,他閉了閉眼睛,“呵呵”冷笑了兩聲:“虎狼屯於階陛,尚談因果!你們好迂啊!”
他拂袖離開一朝文武,只因他已經幾乎剋制不住淚水。滋畹宮的蘭草在冬季一片萎敗,伏在水岸的太湖石邊,散發出清寒的腐殖氣味。謝蘭儀在室內諄諄地教導着劉英媚,玉容綺麗的小女孩兒,偏着頭,帶着無畏而好奇的笑容,嚼着手中的飴糖,時不時還向母親發問。謝蘭儀也像他在朝堂時一樣,剋制着自己的傷慟,一滴淚也沒有流下,只是反覆地整理着女兒已經一絲不亂的裙襬,理得每一個褶皺都平復地彷彿剛剛熨燙過。
一艘樓船,載着嚴妝的少女緩緩駛向長江的北岸。埠頭搭起一座帳篷,四周圍侍着一羣穿着簡便褲裝的北魏宮女。兩旁的紫綾步障由宦官手持,隨着新蔡公主緩慢的步伐凝重地前行。
小公主進了氈帳,裡面較外頭昏暗多了,她的大眼睛眨了許久,纔看清裡頭正中坐的是一位三十多歲的美婦,這美婦打扮得相當樸素,只有脖頸間一圈豐厚的雪白狐毛纔可知這不是隨常人。
小公主矜持地站着,雙手交握在腹前,頭微微低垂,沒有害羞憂懼的神色。她聽見氈帳裡的年長宮女道:“這是我大魏皇帝的貴人,隨着皇帝的行伍而來。”
沒有傳言中那些粗魯、殘忍、猙獰的鮮卑男人呆在這裡,劉英媚微微鬆了一口氣,按照事先練習過多遍的禮儀,翩然下拜。她小小的個頭,穿着沉重而絢麗的禮服,頭上是高聳的飛天髻,愈發顯得那張小臉秀美得可憐。她行止優雅,語言溫婉,聲音稚嫩:“妾,宋國新蔡公主,拜見貴人娘娘。”
拓跋燾既然不準備自己收用宋國公主,相看兒媳婦的職責自然落到了謝蘭修的頭上。她凝望着面前小小的人兒,不由道:“公主多禮了!公主如不棄,請坐到妾的身邊來。”劉英媚靠近了,謝蘭修不由心裡讚歎,好美的一個女孩子!她比馮清歌當年入魏宮的時候還要小一圈,臉蛋幾乎還是個孩子模樣,可那雙眼睛,美得如深潭一般,烏珠清澈濃黑,她受教極尊貴,目光絕不斜視,但偶或一輪,明媚敏捷,光華流轉,琉璃似的映射出水澤來。
“公主幾歲了?”謝蘭修問這個端端正正跪坐在自己面前的小女孩。
劉英媚眼睛忽閃忽閃的,說:“妾十歲——過了年就十歲。”
謝蘭修幾乎是倒抽了一口氣,她還那麼小!阿昀出嫁雖然也小,畢竟已經長成了,又是自己願意的;這位劉宋的公主,身量未足,稚氣未脫,竟然已經承擔起這樣重、這樣可怕的責任!劉義隆不是逼到極度無奈,只怕也不捨得出此下策吧?
但是,想到這位公主嫁過來,便可止息兩國烽火,謝蘭修暫時放下了做母親的同情的情懷,點了點頭,隨意問道:“公主行幾?母妃是哪位?”
劉英媚乖巧地笑道:“妾在姊妹裡排行第十。母妃容華謝氏。”
謝蘭修軒了軒眉毛:“也是姓謝?我也是呢!那公主的母妃郡望是哪裡?”
劉英媚循着母親的囑託,看着謝蘭修笑得眉眼彎彎:“其實論理,我該叫貴人娘娘一聲‘阿姨’。我的母妃,小字諱蘭儀,是貴人娘娘的阿姊。”
謝蘭修望着面前學着大人口吻說話的小公主,驚得目瞪口呆。也不知過了多久,她只覺得自己口乾舌燥,掩飾地從旁邊取了一杯茶湯呷了一口,心裡一千個一萬個疑問,但漸漸地梳理清楚,脈絡就分明瞭。當年拓跋燾告訴自己的傳聞竟然是真的!
兄納弟婦,在以儒學爲正統的南朝,自然是醜聞,而小公主毫不以爲彆扭的表情,大約還什麼內情都不知道。謝蘭修好容易使自己鎮定下來,擠出了一點笑容,她拉過劉英媚玉琢似的小手,問道:“那可是親上加親了。不過想你阿母送你遠嫁,必然是非常不捨吧?”
“阿母說,苦味第二次嘗,便覺得習慣了。”劉英媚露出練了無數次的笑容,眉梢眼角卻垂掛着些許落寞,她畢竟還是孩子,想了想以後千里萬里再見不到家鄉親人的情景,便有些泫然欲淚。謝蘭修及時向她張開了臂膀,劉英媚順勢靠着她,有些陌生,也有些熟悉。
謝蘭修輕聲說:“你們早知道我在這裡?”
劉英媚聲音壓得低低的:“是的,三兄從彭城傳來的軍報。”
謝蘭修輕輕撫摸着外甥女的肩背:“那你阿母,有沒有什麼話對我說的?”
劉英媚搖搖頭:“妾若是許於魏國,豈敢再說私話?阿母只是心有感傷,做了一首歌謠,叫我吟唱給娘娘聽。”
四面俱是耳目,謝蘭修知道姐姐一向的低調謹慎,點點頭凝神道:“好。我在聽。”
劉英媚清了清嗓子,用她不大響亮的童聲吟唱了起來:
“遙徑企歸駟,
相思望秦川。
宮髻憐新樣,
感舊惜蒿簪。
即往吾道遠,
何顧女蘿晚。”
她的嗓音沒有經過訓練,有些不成腔調,但是她自己,和她身旁凝神諦聽的謝蘭修,眼中漸漸都浮起薄薄的淚光來。
作者有話要說: 踏進鄙文的衆位美女們,女人節快樂!
大家都要美美噠,票票多多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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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作者今天這章又不大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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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修說:我今天不是以柔克剛,把暴虐的霸道的陳醋集團總裁吃得死死的麼?多麼自強哈!
狐狸說:親親肉節日快樂!8過,煤老闆爲美女打架的事,在窩的身上是不會發生的!
蘭修冷笑:騎驢看唱本——走着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