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邊最後一抹紅霞消逝後,劉義隆來到滋畹宮。潘紉佩先迎出來向他見了禮,微微撅着嘴,眼睛裡帶着淚光,一副戀戀不捨的模樣。劉義隆道:“只一日不在你這裡……”
“哪裡‘只’一日!”潘紉佩撅着嘴道,“昨兒在路惠男那兒,前兒在——”
劉義隆笑着打斷她的話:“朕的房闈事,你倒比內司的女官還管得寬!”不過,平時寵慣了,倒也不忍板下臉說她,捏捏臉也就過去了。他在潘淑妃那裡含着的笑意,在謝蘭儀宮室門口就僵住了,隨着宮女揭起門簾,那笑意一點點淡去,終至只淺淺一彎還勾在嘴角,眼睛一如既往地警覺地半眯了起來。
謝蘭儀背對着門坐着,一身素衣鬆鬆地裹着腰身,顯得長髮如墨漆,從腦後逶迤到背後,又流連到地面鋪的藺草蓆上。劉義隆刻意保持着與她的距離,閒散問道:“吃過晚膳了?”
謝蘭儀早知道他進來,卻故意裝着不知,此刻皇帝發聲兒,不能再做不理,迴轉身子,長跪起身,向劉義隆行了禮。劉義隆聽她點頭回稟“吃了”,沒話找話說:“宮裡各司,沒有慢待你吧?一向飲食衣物,可還周到?”
謝蘭儀道:“都還好。”
劉義隆點點頭:“那就好。那素來打發光陰,是靠什麼呢?”他瞥眼看看四周,一副繡架上有繡了一半的花樣,便也明白了,上前摸一摸那花紋,繡的是一隻孤鶴,仰首長唳,周圍蘆蕩森森,水岸脈脈,卻一片孤寂空曠。劉義隆道:“繡一雙就好了。”
謝蘭儀冷冷說:“繡不出一雙來。”
劉義隆明知她的意思,卻故意用手劃拉了一下那孤鶴的身邊,裝傻道:“喏,這裡,再加一隻,俯首低鳴,揚翅而拜,多好看!”他見謝蘭儀遠遠地乜着眼,一副不愛見的模樣,笑道:“你離這麼遠,怎麼看得到?過來嘛,我指給你看——你,不敢過來麼?”
謝蘭儀給他一激,心裡有說不出的氣憤,知道劉義隆在“激將”,但也就想看看他想怎麼樣。謝蘭儀起身到繡架邊:“陛下有何指教?”
她剛洗沐的秀髮上有膏澤的蘭麝清香,劉義隆只覺得心頭一蕩,微微偏過頭看她,她恰好也側過脖子,眼睛瞟了過來,目光雖冷,對男人而言,別有一番求而不得的心癢滋味。劉義隆收攝心神,隨便指了指繡架:“這裡,你覺得如何?”
謝蘭儀“哼”一聲,撫了撫自己繡了一半的仙鶴說:“鶴鳴九皋,若是身邊雞鳴不已,豈不是正好做了鶴立雞羣的笑話?”
劉義隆搖搖頭:“人說‘鴻儔鶴侶’,仙鶴豈能無儔侶?”
謝蘭儀不由微微臉紅,翻了他一眼,劉義隆不覺把自己的手伸到繡架上,接近於謝蘭儀手指時突然停住了,他似乎也是猶豫了,偷眼望了望身邊的女子,見她沒有在意自己手的動作,只是滿目含淚盯着那隻孤鶴,冷笑道:“陛下這話,又讓我想起了車子。陸機被盧志所讒,伏誅前嘆曰:‘欲聞華亭鶴唳,可復得乎!’……我替車子,同發一悲聲!”
劉義隆長太息道:“華亭鶴唳,東門黃犬,人生無常,天地不仁。”他的手指終於探到了謝蘭儀撫着繡布的素手旁邊,輕輕觸了觸她的指甲——和潘紉佩等嬪妃不同,她的指甲沒有絲毫用鳳仙花染過的痕跡,粉紅色圓潤的甲型,乾淨明潔,帶着飽滿的光澤,卻不耀眼,多麼清麗呵!
劉義隆似乎已經非常滿足,回頭望着謝蘭儀的面孔,他已然帶了絲真切的笑意:“不過逝者已矣,生者自當珍重。”他的後宮,除了袁齊嬀是望族女子,稍有些才識,其餘多半是平民小戶的女子,豔美的容色雖然養眼,可談起話、聊起天來實在找不到共同的話題。今日與謝蘭儀的對話,雖然對面這人依然是語中帶刺,說得不大好聽,可是他隱然有種“知音”的快感。
他又望了望謝蘭儀的手,突兀道:“我的小名也是先帝取的,叫車兒。你……你可以叫。”
謝蘭儀有些詫異地望望他,他神色飛揚,卻沒有絲毫進犯的意味,甚至——他笑吟吟說:“好了,你好好休息吧。我還去潘淑妃那兒。”
謝蘭儀愈發驚訝,見他揹着手槖槖而去,背影修長挺俊,動作舒緩穩重,越過幾道白色紗簾,漸漸顯得模糊了。謝蘭儀這時感覺自己背上和手心裡都是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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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晨,澆着蘭草的謝蘭儀看見潘紉佩神采飛揚地沿着河岸的太湖石階過來,遠遠地就嚷嚷:“你呀!怎麼這樣呢?!”
謝蘭儀站起身,問道:“娘娘,怎麼了?”
潘紉佩親熱地一拉她:“走吧,進去說。”硬把她拉到了自己住的地方,放下簾子關上門,笑吟吟說:“昨兒陛下明明是來臨幸你的,你幹嘛又勸他到我這裡來?你這麼念着我——”她倒似動了情,拉着謝蘭儀的手說:“還是要爲自己多想一想!”
謝蘭儀不知哪裡歪打正着了,陪着笑應付道:“我本就沒有他想。”
潘紉佩伸手摸了摸謝蘭儀的手背:“你呀!正是花枝兒般的年紀,何必想不開呢?男人麼,一個也是嫁,兩個也是嫁,爲了穿衣吃飯而已,何必糾結?陛下有回叫我讀《列女傳》,我讀了幾篇差點沒笑掉大牙!割鼻斷臂、殉葬守寡,不是傻是什麼?……”
她喋喋不休地說着,謝蘭儀耐着性子陪笑臉,最後聽到潘紉佩附在她耳邊悄悄說:“現在中宮的位置空着,我的‘女諸葛’,你幫我想想,怎麼才能坐上皇后的鳳座?”
謝蘭儀被她熱熱的氣息噴在耳邊,又癢又噁心,忍不住撇開頭,強笑着說:“這恐怕不容易!”
潘紉佩不甘心,又說:“那,怎麼把劉劭弄下來呢?或者,弄死算了?”
謝蘭儀見她越發惡毒,不敢應答,假裝思量了一會兒,搖搖頭說:“皇后得陛下愛重,太子也是嫡子,娘娘的想法一個比一個難辦。事緩則圓,看看再說吧!”
潘紉佩有些失望,但此時有求於人,不便犯脾氣,撇撇嘴說:“好吧。聽你的。”
晚上,劉義隆倒又來了。潘淑妃見他腳步往謝蘭儀那兒去,雖然心裡有些許不痛快,但是昨日人家投桃,今日自家報李也是應該的,笑吟吟一點臉色都沒有使,只甜滋滋叫了幾聲“陛下……”,水靈靈的眼睛衝他眨了眨,施了些媚態。劉義隆敷衍地說:“朕又沒有忘記你。”
潘紉佩嘟着剛抹了新制的薔薇胭脂的嘴:“陛下恩寵妾的姊妹,妾心裡替謝美人高興呢!只是,紅顏易老,陛下不要辜負了妾……”
論年齡,謝蘭儀還略大些。男人好美色,劉義隆也不是例外之人;但是,在美色之餘,人都有感情的需求,孤獨的帝王尤其如此。劉義隆不知爲什麼,哪怕被謝蘭儀冷語嘲諷了,都覺得她的聰慧極其可愛,愈發盼着想見她一見。
他擺擺手,不許文綺通報,輕輕脫下腳下的鞋子,只穿襪子踩在地上,地板上稍有些秋水般的涼意,劉義隆輕巧得像只貓一般,小心地撩開重帷,向繡架邊的謝蘭儀走去。恰聽謝蘭儀頭也不回地吩咐:“文綺,把那束雪灰色的絲線遞給我。”
劉義隆不則聲,四下一張,見一旁的小簸籮裡放着不少絲線,分門別類擺着,整整齊齊的,便揀了一束灰色的送過去。謝蘭儀接過一看,埋怨道:“哎呀,真笨!怎麼雪灰色又鬧不清了?這明明是——”她回頭,正對着一張笑面孔,半截子話吞了回去。
劉義隆掠掠發,賠笑道:“我從來沒有爲女子取過絲線,是眼拙了些。”
謝蘭儀頭一低,有些惱他,可第一次見他這副傻憨傻憨的樣子,又有點好奇,偷偷擡起眼皮了了他一眼。
這一眼看壞了!
女子斜目偷眼打量人的神情,最爲嬌憨可愛,又有種說不出的嫵媚別緻,讓人心動。劉義隆只覺得心化了似的,原本硬邦邦繃在表面上的那層硬殼,似乎“呼咧咧”地就碎了,他的腔子裡亦是柔軟的——一個高高在上而孤獨寂寞的人,都容易像他似的,一旦那一點強硬惕厲碎掉了,露出來的都是嫩嫩的部分。
劉義隆笑着摸了摸繡布:“咦?真的加了另一隻?!”
謝蘭儀凝了凝神,冷冷道:“嗯。鴻儔鶴侶,是該一對。這是我,這是車子……”
劉義隆從側後方看着她傲然挺立的修長的脖頸,耳後一束青絲未曾繫上,垂在頸側一線,隨着他的目光,又飄到她碧羅下白膩的鎖骨上,她又是這樣驕傲地來刺激他,竟似是懷着小孩子的脾性,劉義隆便也生出一種對付小孩子的哄騙法子,笑笑道:“你可知,仙鶴雖仙風道骨,其實一鶴不在了,另一鶴會另找伴侶?”
謝蘭儀的脖子果然變了色,紅紅的,那從耳後延展下來的一側曲線也變得粗硬了些。她果然生氣了。
劉義隆有些莫名的興奮。就像當年他第一次看見袁齊嬀時,對她長嘯一聲,而換了十三歲的那個小小庶女白了他一眼。他骨子裡喜歡這樣有着傲骨的女子,讓他願意放低身段去遷就——後宮之中、閨房之內,他不願意自己還是端着架子的皇帝。皇帝,只是朝堂上他必須僞裝的身份而已!
劉義隆不假思索地探手,在摁着繡架的那隻柔荑上輕輕撫摸了一下,光滑如象牙般,柔嫩如花瓣般,他綺思大動。
可旋即,手指上一痛,他的手反射性地縮了回來。指頭上赫然一個血點,然後一顆晶瑩如紅瑪瑙般的血珠子滲了出來。
始作俑者,捏着繡花針,帶着視死如歸的神情,狠狠地瞪視着他。
作者有話要說: 活力更新榜……壓力山大……
而且好像我是收藏數最低的那一個。唉,丟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