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心可懲

沮渠花枝亡國、喪親,現在留存河西王名號的侄子也被殺了。她看着被宗愛帶走的兒子,心裡萬般不捨,只好咬緊牙關,決意硬着頭皮也要保住孩子。

“到裡頭說吧。”拓跋燾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但平淡得近乎乾澀的語氣卻說出令人心驚的話來,“在外頭,朕還丟不起這個人。”

他正襟端坐,打量着沮渠花枝的宮室。裡面依然點燃着令人心醉的芙蓉香,只是今天,他對這個氣味格外感到噁心,就像剛剛聞到沮渠花枝身上的脂粉香一樣。他揮揮手,厭惡地對沮渠花枝說:“離我遠一點,我不喜歡你身上的氣味!”

沮渠花枝挪開跪着的雙膝時,扯動了胸前繫着的高腰裙,胸前一痕溝渠在裙褶處若隱若現。她含着淚,哀求地看着自己的夫君,而他正皺着眉,一臉唾棄,問道:“我就奇怪,你們姓沮渠的,怎麼都那麼好淫?原來其中有緣故!曇無讖算哪門子高僧?牧犍招供,曇無讖原本在他中天竺就是以惡咒而見棄於國主,後來,又與鄯善王妹私通。而在你哥哥沮渠蒙遜那裡,除了譯經,便是教你們這些貴室女子‘瑜伽和合秘術’‘男女交接之法’,怪不得……”(1)

怪不得她的閨房之中別有意趣,但是想到堂堂的皇妃,還未出嫁的時候就學這些東西,拓跋燾頓覺渾身瘙癢一般,厭惡作嘔的感覺直往上泛。

沮渠花枝擡起淚眼,小心翼翼道:“妾……原只爲着服侍陛下,並無他想……”她想着自己的兒子,拓跋翰作爲曾受恩寵的皇三子,只怕正是太子拓跋晃的眼中釘,若是她被廢黜,只怕拓跋翰就只有做俎下魚肉的份兒了。沮渠花枝決心賭上一賭,她咬咬牙,對拓跋燾說:“妾如今知道自己錯了,無顏再苟活於世。只求陛下看在三皇子畢竟是骨肉,且也是個乖巧孩子的份兒上,不要爲難他……”

她等了半天,沒有等來拓跋燾的一聲支應,只好繼續演戲:“妾早知今日必死,已經在內室備好了白綾,今日與陛下告別,請陛下日後努力加餐飯,毋追念妾這個失德之人……”

拓跋燾這纔開口:“你準備了白綾?這是何必?”

他閒閒打開通向臥房的門,房樑上果然已經懸掛了一條白綾,鬼森森地蕩着。拓跋燾回身扶起沮渠花枝,柔聲道:“你呀,想不開啊……”他拉着那柔弱無骨的小手,回頭又看了看懸着的白綾,突然說:“不過,既然準備了,就不浪費了吧。”

他說得輕飄飄,一字字慢悠悠的。沮渠花枝已經渾身冰冷。拓跋燾感覺到手中那隻小手瞬間涼得如死屍一般,若不是他拽着,幾乎就要癱倒。他引着那驚惶恐懼得說不出話來的人兒,慢慢走到臥房裡,伸腳勾過一張酸木的小胡牀,用着誘惑般的氣息輕輕說:“好吧。這樣也乾淨。”

沮渠花枝無望地慢慢踩在小胡牀上,一隻腳,又一隻腳。她的手攀住那條白綾時,眼淚洶涌而出,迷濛中看見拓跋燾冷冷的眼睛。“陛下……”

“我不會遷怒烏弈肝(拓跋翰小名)的,你放心。”

沮渠花枝知道自己賭輸了,沒有回頭路可走了。她閉上眼睛,擠去眼角一滴淚珠,顫巍巍把頭項伸進那個柔軟的圈套中。接着,她聽見“砰”的一聲,腳下頓時失去了支撐。

拓跋燾一腳把那張小胡牀踢飛了。他輕蔑地瞟了瞟臉色青紫而兩腿亂蹬的人兒,掩上門離開了。

拓跋燾把他所有的嬪妃都召集在顯陽殿中,望望這個,又望望那個,終於開了口:“後宮諸人,不得干政,不得互相譖怨。朕以治軍之法治國,亦以治國之法治後宮。念在沮渠氏生過皇子,賜死之後,留她的位號,以貴人之禮別葬皇陵之外。”他的目光最後瞥到柔然汗王鬱久閭吳提的女兒、貴人鬱久閭氏的臉上,看得她寒毛直豎。

鬱久閭氏彷彿過了很久才聽見拓跋燾淡淡但是威嚴的訓話:“蠕蠕一支軍隊,日前騷擾我邊界。雖則兩國互爲親眷,但國事與家事,朕不能混爲一談。”鬱久閭氏似乎能感覺到拓跋燾尖銳的目光一直盯着自己:“朕將親征蠕蠕。我國的海西公主雖嫁在蠕蠕,但若是吳提敢動她一指頭,朕這裡自然也有報償!”

鬱久閭氏只覺得恐懼得幾乎眩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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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宮之人很快聽說,三皇子因爲追思母親,哭鬧太過,被拓跋燾喝令鞭打二百,並叫太子監刑。

謝蘭修心裡頓時慌了,問道:“太子怎麼做的?”

回稟消息的小黃門搖搖頭。阿昀看着母親熱鍋上的螞蟻一般,問道:“阿孃,你急什麼呢?”

謝蘭修掩飾道:“我怕施刑的人下手太重,傷了三皇子的性命,也是傷太子仁德。”

阿昀笑道:“阿孃總是擔心太子。不知道的,還以爲太子纔是阿孃親生的呢!”謝蘭修心虛般看了看女兒,阿昀自從女兒和丈夫死後,倒似變得沒心沒肺一般。阿昀看了看自己正在染着的指甲,小心地把包裹鳳仙花泥的絲帶解開,端詳着指甲上的顏色,漫不經心道:“好吧。我自小也就和這位阿兄玩得來些。阿孃告訴我,我怎麼提醒太子合適?”

阿昀翩翩來到太子身邊時,行刑還未曾過半。拓跋翰年紀還小,被縛在長凳上,疼得連哭都哭不出來,氣息梗在喉嚨口,一抽一抽地喘着。阿昀喝叫道:“停下!”行刑的武士詫異地住了手,看看拓跋晃,又看看阿昀,不知道怎麼做纔好。

拓跋晃皺着眉:“公主做什麼?”

阿昀看看一身鞭痕的弟弟,又回頭看看哥哥,笑吟吟道:“自家兄弟,太子阿兄怕擔責任,我來擔就是。”她是拓跋燾的寵兒,素來恃寵而驕,見太子不悅,便自作主張附在他耳邊低聲說:“我阿孃叫我問太子:阿爺難道想要個無情無義的儲君?”

拓跋晃如夢初醒:拓跋燾特特地叫他監刑,實則是對他的考驗。他不由背上冷汗密佈,感激地看了阿昀一眼,對行刑的人說:“陛下嚴命,我是做臣子的,不敢違抗。但是我想陛下的本心,只是教導三弟知過而已。蒲鞭示辱即可!”

拓跋翰因之逃過一劫。身上的傷雖不輕,但與性命無干。拓跋燾似乎是真不想見沮渠花枝的孩子,又傳旨將拓跋翰改封秦王,遣鎮桴罕——是邊界上荒檄的地方。但太子的仁德,已經在羣臣中傳頌。

拓跋燾心中有幾分數,在親征柔然之前,帶着興師問罪的意思,來到飛靈宮。

謝蘭修正在潛心爲女兒準備二嫁的嫁妝單子,母女倆對照着單子逐項商討,臉上都是不大自然的笑容,不過遠遠望上去,也是讓人感念的一幕。

拓跋燾對阿昀道:“你把單子拿到你自己寢宮去看吧。反正武威公主府的東西,一件不少還是你的。”

阿昀嘴一撅:“我連男人都不稀罕,還稀罕東西?!”

“臭丫頭!”拓跋燾眉頭一皺,“就是叫你讓開別礙事,裝傻充愣!”

阿昀笑了笑:“那阿爺不許欺負我阿孃!”昂首挺胸離開了。

“有女如此,你還亂操什麼心呢?”拓跋燾等女兒的背影都看不見,才若有深意地對謝蘭修說。

謝蘭修無奈地嘆息,好一會兒才發聲:“我懂,可是我管不住自己,就是要去擔心阿析。”她苦笑着:“連阿昀都說,我偏心得奇怪。我也不敢多言。我大約,確實是偏心得奇怪吧?”

拓跋燾點點頭笑道:“是啊!果然女人做了阿孃就是不同了,像只母獸似的,誰動她的孩子,命都是肯拼的。你看看你爲阿析做的,真真變了一個人一般。”他摸摸面前人柔滑的臉頰,似乎仍然對她的聰慧勇敢非常滿意。“最毒婦人心,若是有一天讓你在我和阿析間選一個,你大約會選兒子——哪怕他都不感激你爲他做的一切。”他雙眸熠熠,帶着不可逼視的銳光,是在逼問謝蘭修,但也是在揭開他自己高高在上、寂寞孤獨、無法治癒的傷口。

謝蘭修睜着明亮的眼睛,看着拓跋燾的眼睛說道:“我哪有權力做選擇?如果有那一天,我只有一死,以求什麼都看不到,眼不見爲淨。”

拓跋燾皺了皺眉,聽她帶着嘲諷的笑容又說:“不過,若是佛狸要在江山和我之間做一個選擇,佛狸一定是選江山,對不對?”

拓跋燾失神良久,最後捧着面前人的臉說:“阿修,如果我沒了江山,你以爲我還能保住你?其實,我也沒有選擇,我們倆是一樣的。”

他富有四海,君臨天下,可和她一樣孤寂,身邊有再多的人都擺不脫這種孤寂。人有時候相傷到一定程度,反而因皮肉血淋淋的痕跡,可以把心靈黏着在一起,兩爿傷痕,並做一處,有一種造化神奇的吻合感。

作者有話要說:  (1)補充一段考據:

曇無讖確實是翻譯《大涅盤經》的高僧,但按照一些資料所寫,他同時似乎又有印度教中性力學的修爲。

其實,道教中也有采納之說,大乘佛教的密宗中有類似內容還真不算奇怪。

以下是百度來的資料,摘選部分。如果資料有誤,請不要怪罪我玷污佛法。阿彌陀佛……

“印順《華雨集》第四冊第四篇(摘錄)

中國佛教史上,曇無讖是一位卓越的大譯師。他所譯的《大般涅盤經》(卷七、卷二)說︰‘佛法有我,即是佛性’。曇無讖的譯經,是在姑臧,得到北涼·沮渠蒙遜的護持而譯出的。譯經的年代,依可見的記載,從北涼·玄始三年(414)起,十五年止。永和一年,曇無讖四十九歲就死了。

曇無讖是中天竺,或說是罽賓人。在佛教的記錄中,曇無讖是一位‘明解咒術,所向皆驗,西域號爲大咒師’《出三藏記集》說到︰曇無讖隨國王入山,國王口渴,曇無讖持咒,使枯石流出水來;故意說︰這是‘大王惠澤所感’,國王當然非常歡喜,也就尊寵曇無讖。但時間久了,國王對他的待遇也薄了。於是曇無讖打算‘咒龍入甕,令天下大旱’,然後放龍下雨,以便再得國王的優待。事情被泄露了,國王要殺他,才逃到西域來(《高僧傳》部分相同)。曇無讖爲了取得國王的優待──豐厚的供養,不惜天下大旱,害苦無數的人民。從佛法在人間的立場來說,曇無讖的心態與行爲,是多麼卑鄙與邪惡!‘大咒師’的無比神驗,與純正的佛法是不相干的!

其實,曇無讖的邪僻行爲,還多着呢,如《魏書》‘沮渠蒙遜傳’說︰‘始罽賓沙門曰曇無讖,東入鄯善,自雲能使鬼、治病,使婦人多子。與鄯善王妹曼頭陀林私通,發覺,亡奔涼州。蒙遜寵之,號曰聖人。曇無讖以男女交接之術,教授婦人。蒙遜諸女、子婦,皆從受法。’

《北史》卷九十三所說相同。曇無讖的使鬼、治病,是一般咒師的行爲,他的專長是‘男女交接之術’,能使婦女生子的。‘男女交接之術’,就是無上瑜伽的男女和合。不過曇無讖修到怎樣程度,是不得而知的。希奇的是,沮渠蒙遜的女兒、兒媳婦,都跟他學習。《北史》中說︰‘蒙遜性淫忌,忍於殺戮;閨庭之中,略無風紀。’淫/亂、猜忌、殘酷,是蒙遜的性格。‘沮渠氏本胡人,其先爲兇奴官,號沮渠,因氏焉’(《通志》〈氏族略〉)。女兒、媳婦都從曇無讖學習‘男女交接之術’。學而有效,這才‘蒙遜寵之,號曰聖人’了。沒有來涼州以前,也就因爲這樣,曇無讖與王妹曼頭陀林私通了。鄯善王不信這一套,大概要處分他,這才逃到涼州來。‘私通’這一名詞,多少出於社會倫理觀念,如在文化低落,習慣於神秘信仰的地區,那王妹的行爲,正是供養上師修行呢!

曇無讖是被殺死的,被殺的原因,依佛教《高僧傳》等說︰魏太武帝知道曇無讖的神術,一再派人來,要求沮渠蒙遜讓曇無讖去北魏。蒙遜怕曇無讖的咒術幫助了北魏,而魏的勢力,又不敢得罪太武帝。曇無讖自知處境困難,以去西域求經名義而去,蒙遜派人把他殺了。然《北史》卻這麼說︰‘太武帝聞諸行人,言曇無讖術,乃召之。蒙遜不遣,遂發露其事,拷訊殺之。’蒙遜的確是淫亂、猜忌、忍於殺戮的。不願曇無讖去,又不敢留他,來個彼此都得不到︰揭發曇無讖的穢亂宮庭,拷打審問,把他殺了。曇無讖的使鬼、治病術、男女交接術,正是‘秘密大乘’的風範。-------《中華佛教百科全書》藍吉富主編”

當然,本文中把年代更改,把蒙遜的故事放在牧犍身上,出於行文需要。

偷樑換柱事急相隨三界火宅煊赫舊世秣陵春深夷歌數處物何足忘愛惜芳心誰言弄璋荊王無夢滄浪自取功到雄奇燈火闌珊龍荒曠遠遠水無波眷然顧之蛾眉工讒勇者不懼華枝春滿母愛子抱寸心不知燈火闌珊鴻影翩來情仇入骨遺珠滄海漢宮陋俗宿土新露但傷知音吹夢西洲向死而生若向修羅覆巢之下小別重逢同病相憐佳人窈窕梁園舊夢鞭督叱吒狼嘯於室甘言如飴白璧青蠅情似兩合零落成泥母兮劬勞山雨欲來俊採星馳煊赫舊世三宿桑下意高難問危影幢幢流芳忽起譖愬荒唐心頭之珠心頭之珠興亡看飽與君折柳謀定後動當謀萬世金谷故園燈火闌珊靡不有初虎視鷹瞵冥色拂霜黑白之間一昔如環小別重逢虹銷雨霽食子之毒我居圉荒稊稗爲言金谷故園盛筵難再秣陵春深甘言如飴母兮劬勞情似兩合神麚佳兆謀定後動新人之笑若如初見紅顏委地身懷利器熒惑星轉襜帷暫駐我獨昏昏與君折柳滄浪自取佳人窈窕紋枰對弈三宿桑下相望朱門稊稗爲言愛慾相逐舊夢山河稊稗爲言梅開二度墜心隕涕物何足忘狐吠於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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