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的永遠是最珍貴的。劉義隆再一次被“失去”打擊,心頭恍惚,數日不思朝政。十二日天子除服,他脫下爲皇后服喪的縞衣,追念着顯陽殿的斯人,而她到了臨終時都不肯再原諒自己,真正是使他愧悔懊喪得無以言表!
他想起太子劉劭的話,心裡對潘淑妃疑竇叢生,細細追查了侍奉袁齊嬀的宮人,卻也不聞什麼異樣。但他猶不能篤信,閒步來到滋畹宮,打算自己探一探潘紉佩的虛實。
闔宮縞素,滋畹苑也不例外,四處簾幕都去掉了潘紉佩喜愛的紅翠之色,換用素色和靛色,宮室裡沒有焚香,亦沒有樂聲,宮人們斂息屏聲,默默地在宮裡勞作。劉義隆問:“淑妃在做什麼?”
一個黃門答道:“回陛下,娘娘在爲先皇后抄經,乞求先皇后早日羽化昇仙,超脫凡界。”
劉義隆覺得心裡舒服了一點,點點頭,到潘紉佩所居的地方去看。平素活潑、好熱鬧的潘紉佩,此刻端端正正跪坐在案前,用泥金在素絹上抄寫經書。她一筆字寫得稚弱而乏力,但是一筆一劃都很認真端正。劉義隆見之鼻酸,柔聲道:“累不累?”
潘紉佩心裡早把袁齊嬀的祖宗都問候過一遍了,但因爲謝蘭儀吩咐她要這樣做,最厭寫字的她也只好勉爲其難一筆一劃在這裡描摹,寫得手都酸了,兩條腿更是跪坐得都木了,正不知這樣的苦怎樣纔是熬出頭。這時纔算終於找到了一個停下來的藉口。她本來就一肚子氣,那眼淚幾乎就是現成兒,換個說辭便是:“陛下……”語帶泣音,其後哽咽道:“妾是害了皇后的罪人!”
劉義隆臉色一凜,問:“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潘紉佩口裡這段說辭已經演練了無數遍,滾瓜爛熟,就等着見到劉義隆時說出來而已:“妾無知!聽說皇后生母有恙,尋思着幫上一把。所以那日跟陛下藉口要爲阿弟娶婦,其實,娶婦哪用得到那許多!三十萬錢都送到了皇后那裡,我自己的體己纔給了我阿弟。”
劉義隆冷冷問:“你敢騙朕?!”
潘紉佩很少見他這樣肅殺的神色,不由心裡一慌,竟把記得爛熟的詞兒忘了個乾淨,期期艾艾一陣後才又想了起來,可也不知道說了合適不合適。此刻她也沒有別的機變的法子,只好橫了心按照謝蘭儀的說辭來:“妾不是有心欺君。其實……其實妾是知道陛下來妾這裡多些,皇后心中一直不怡。可皇后畢竟是皇后,妾的私心……也想逢迎阿諛,討皇后的歡心……”
這又是帶些自誣,但是也是這樣不夠冠冕堂皇的話顯得更近人情。劉義隆臉色迴轉來,心裡狐疑去了,對潘紉佩就沒有那麼疾言厲色了,他放緩聲氣道:“你呀!終是不讀書之過!好心卻專門辦壞事!你怎麼不想想,皇后她……”他有些尷尬地把後半截話吞了回去,因爲,故意慢待皇后,總是不把她的要求放在心上的就是他劉義隆!
如今,後悔也沒有用了。不過,聽了潘紉佩的辯解,畢竟皇后還是因心思重、想不開的緣故,斷送了自己的性命。潘紉佩還是他心目中那朵怯生生的平凡小花朵兒,蠢笨無知,人畜無害,好財物,喜恩寵,極容易就駕馭住的女人。
劉義隆看着她一筆五歲孩童初習大字時般憨傻稚嫩的字,不由想起了另一個人,不由發問:“謝美人呢?她如今在做什麼?”
潘紉佩老老實實說:“她整天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這會子把自己關在屋子裡,也不知在做什麼。”
劉義隆道:“那朕去看看。”
滋畹苑偏側的一座,是謝蘭儀的住處,那裡尤其素淨。宮室裡,白色的紗幕一層又一層垂着,時不時被風揚起一角,紗簾便如雲如霧縹緲,讓人恍若身處仙山。靠窗的矮几上擱着一張焦桐琴,劉義隆上前輕輕撥了撥琴絃,聲音琅琅,在簾幕中迴旋,餘音久久不絕。劉義隆聽到身後有人輕聲道:“陛下萬安。”
他回頭看看,果然是謝蘭儀,因爲皇后大喪,她可以毫無顧忌地服素,而美人裹孝衣,其清洌潔淨如姑射山的神女,隔着幾重紗幕,尤其覺得其美貌如隔雲端,正是曹子建所刻畫的“纖雲蔽月”“流風迴雪”的輕盈婉約、不食人間煙火的形象。
劉義隆失神好一會兒纔想起美人還跪在自己面前,他收攝心神,想着她對自己的恨意,警覺檁然的感覺又上來了,說話便帶上了淡漠:“起來吧。你這段日子在做什麼?也在抄經?”
謝蘭儀款款起身,站在他的對面,長長睫毛遮着目光中的冷意,回答道:“妾不敢爲皇后抄經,恐再醮之婦不潔,污了皇后清名。”她頓了頓,又說:“寫寫辭賦,追遠寄哀。”
劉義隆上下打量她一番,伸出一隻手道:“給朕看看。”
她倒也沒有拒絕,退到書案邊,取了一張素箋遞過來。劉義隆皺着眉,準備着看她的譏嘲,但漸漸容色轉變,竟然有些泫然。“……翰林雙飛燕,雙棲一朝只;歷歷遊川魚,比目中路析。臨夏日於冬夜,忘百歲後蠹塵。室邇人遐,惟晨溜聽檐滴,朗月皎皎,哀吾生與誰獨旦?嗚呼!清商驚秋風,重纊悲歲寒。莊缶猶可擊,生死兩茫茫。生則當有長相思,死則當思復來歸……”(1)
劉義隆讀至泣不成聲,好容易平靜下來,搵淚道:“這是你寫給四弟的?”
謝蘭儀忍着眶子中的淚水,說:“悼亡詩賦,其哀同心。既是給義康,也是給皇后。”
劉義隆眯了眯那雙狹長而上揚的鳳眼,不信任地問:“你倒有心給皇后寫詩賦?”
謝蘭儀看都不看他,冷冷道:“皇后與妾又沒有家仇。”
“送蘭修去北魏的可正是皇后啊!”
謝蘭儀撩一撩眼皮子,波瀾不驚、而又言辭狠厲:“陛下是在說笑麼?蘭修在拓跋燾那裡是寵妃,還新生育了公主。若是在建康,只怕還是宮掖裡舂米推磨的下等奴婢,終老苦役,再無出頭之日。陛下竟以爲,我會恨皇后而——”她故意把半截子話吞了下去,彷彿無事一般低下眼瞼繼續寫手中的字。
劉義隆本來心裡有頗多疑惑,但被最後一句一吊胃口,前面的疑惑都忘了,只知道咬着當前這句:“你話說半截是什麼意思?”他挑一挑眉:“我對蘭修的心思,天地可表。當時不過是陰差陽錯,致使她竟然落入夷狄人的手中。我……”想到這裡,劉義隆心裡又是熟悉那抹傷痛,他爲這事跟皇后袁齊嬀賭了半輩子氣,如今人沒了,才知道自己一切成空。
謝蘭儀微微一笑:“是呵,陛下對蘭修的心思是司馬昭之心。我身在其中,最曉得妹妹她其時的苦楚。”
劉義隆跟她這樣聰明而犀利的人說話,還真時不時會有些語塞,可是,他聽着她談謝蘭修,看着她酷似謝蘭修的臉,心裡怎麼都氣不起來,只覺得腔子裡那顆東西,沉沉地下墜、下墜……墜到他也不知何蹤的地方去,讓他滿是說不出的苦。
“你不懂……你不懂……”劉義隆苦澀地搖搖頭,“我心裡那些說不出的爲難之處,多少次必須決絕的時刻,我總是告訴自己:我要秉承先帝的遺志,不能爲一己之私心慈手軟。”
“縱是殺我阿父是爲‘先帝遺志’,殺義康也是秉承先帝的遺志?”
劉義隆瞅瞅面前人帶着嘲弄的淚眼,嘆息一聲道:“爲大宋國祚,當須揮淚斬馬謖,不能稍有猶疑。我與義康……”他沉鬱地搖搖頭:“就如對你阿父一樣,寧可錯殺,不能錯放。”
他的措辭和上回的解釋差不多,可卻顯得誠懇而無奈許多。謝蘭儀有心冷笑,可是這篾笑怎麼也擠不出來。他們這些在政治裡打旋兒的人,常常喜歡主宰別人的命運,卻又往往主宰不了自己的命運,不知是天意,還是因果?
兩人相對無話良久。劉義隆無意識地順着一側按撥着琴絃,琴自然地發出無調而有情的琳琅聲響。他突然擡頭問謝蘭儀:“皇后諡號,衆臣商定用‘宣’字,可我不滿意。你覺得用什麼比較好呢?”
擬諡這樣的事,無論如何也問不到自己身上,謝蘭儀有些詫異,但見劉義隆望向自己的神情中不帶着尋常可見的警覺,有種散漫的悒悒,配着他肅穆的青色葛衫,清冷的素白外袍,微風拂過時,與一室白羅齊飛共揚,隱然間有父親當日會友清談時的灑脫風度。謝蘭儀不知如何拒絕他,好半日才說:“‘善聞周達之謂宣’,先皇后似未有是德。”
劉義隆微微一笑:“然而她乃是朕自幼結縭的嫡後,爲肇爲始,所以我打算用‘元’字諡她。”
“元”字在諡號中是不輕易用的美諡(2),劉義隆先時對皇后袁齊嬀如此淡漠無情,此刻又突然顯得如此深情厚意,謝蘭儀不由着力打量了他幾眼,才轉過頭道:“陛下想用何諡,豈須與妾商議?”
劉義隆隨手彈撥了幾下琴絃,也不看着謝蘭儀,淡淡說:“你不覺得我們倆同病相憐麼?”
作者有話要說: (1)對駢賦絕對屬於一知半解楞充懂的那類。所以,被作者的歪賦雷到或感覺熟面孔太多,一概自備避雷針,不許就這條批評教育作者哦!(可憐的謝家小才女們,你們的才名斷送在沒文化作者手中了)
(2)諡號用法基本參照諡法考。但網上能下載的版本均不全。所以“元”字有私人見解(其實我貌似在書中看過這個說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