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錦娃到了燕九懷養病的院子前,人還沒有進去,先聽見裡面傳出了吵鬧聲,一個自然是孟破斧,另一個聽着卻也不陌生——說來說去都是迷神閣裡的人,如今還沒有重新開張,原也沒有外人在這兒的道理,只是秋錦娃好歹也是閣裡的魁首,除了當家作主的秋十六娘,就是迎來送往的恩客,想拿她當成了尋常奴婢呼來使去的那就那麼幾個,迷神閣上上下下,她認識是認識,常在眼前打轉熟悉的還真多不到哪裡去。
這一個恰好是這段時間看得多的,是小云兒,小云兒是雲娘子收在膝下的養女,雖然是雲娘子看中了收下來養大,打算日後爲自己養老送終的,卻貌不驚人,雲娘子自小被賣進了平康坊,大半輩子過下來,原也不打算叫養女做皮肉的買賣,所以當初刻意選了個樣貌平平的女孩兒養着,只打算時機合適了,母女兩個一起設法脫了籍,去其他坊裡買個住處,招個郎君入贅過日子是正經。
如今小云兒纔不過十一歲,還不到說夫婿的時候,秋十六娘管教迷神閣的手段雖然厲害,但例銀好處上面倒也大方,在沒有任秋這件事前,迷神閣怎麼說也是平康坊裡數一數二的樓閣了,雲娘子又沒有旁的一技之長,離了這兒別處也尋不到更好的入項,所以小云兒也跟在閣裡打一打下手,她沒有賣身進閣,雲娘子又不是尋常年老色衰的女郎,平常小云兒做的事情也是不多的,任秋案了了之後,孟破野剩一口氣被擡出了京兆府,回到迷神閣來,就撥了小云兒去幫着煎茶熬藥,至於擦洗這些卻另有龜奴做了。
迷神閣後面這幾間院子都是養病的,孟破野與燕九懷就放在了隔壁,小云兒與孟破斧年紀彷彿,又都是小孩子,沒事的時候跑到一起也是有的,聽出是小云兒,秋錦娃也沒放在心上,她走到了門邊正要推門進去,卻聽四下裡沒人,蟬鳴聲裡小云兒的話聲雖然略略了壓了壓,到底傳出了院門:“小斧兒,你當真見過宮裡的貴主?”
秋錦娃抿了抿嘴,那舉起的手不由自主就放了下去,卻聽孟破斧帶了幾分氣急敗壞怒道:“跟你說了,不要叫我小斧兒,你叫小云兒,偏生也要把我叫的和你一般不成?我可不是女郎,這樣叫着軟綿綿的一點兒都不威風!”
“按着年紀你可要叫我一聲阿姐的,你既然不叫,我偏要叫你做小斧兒!”小云兒雖然生得還不及孟破斧可愛,但她跟着的養母雲娘子,可是連秋十六娘都放心把迷神閣平常迎送之事交託的人,口齒上面自是伶俐,她笑嘻嘻的逗着只比自己小一歲的孟破斧道,“咱們這平康坊,我在外邊聽人說起來都道北里大半是賤籍,比起那些兒做人奴婢的還要低一頭,貴主那是什麼樣的身份,你如何見得?”
孟破斧帶着鄙視道:“我雖然暫時借住在這裡,我可不是坊里人!再者我如何見不得貴主了?不但見過,還不止一次!”
“貴主長的什麼樣子?”小云兒到底年少好奇,也顧不得與他鬥氣,追着問道,“上一回咱們閣子還沒關的時候,我替月娘那裡送果子,聽幾個人議論說貴主都是天仙也似的人,生得比咱們這裡的魁首都要好看,這可是真的?”
孟破斧正待回答,卻聽一個懶洋洋的聲音插了進來:“錦娃你在門口站着不累麼?不過小孩子家閒話也聽得入了神?”
秋錦娃聽出燕九懷的聲音,有些尷尬的推開了門,就聽孟破斧一聲怪叫,跳了起來正往燕九懷身邊跑去:“你怎麼又爬起來了?”
想是因着這段時間孟破斧盡心的緣故,燕九懷臥病多時,臉色看着倒是白了些,但想到他是在養傷,又叫人疑心是不是也有蒼白的緣故,他臉龐略顯消瘦,但精神看着倒還不錯,只是說話聲音不高不低的似乎中氣還未全足:“孟小斧,你兄長如今怎麼樣了?怎麼成日盡在我眼前厭着?”
“兄長說他身上不過是皮肉傷,看着嚇人卻不比你傷得厲害,要我務必盯好了,況且這件事情你對我兄弟有恩,如今兄長受着傷不能報答,有道是兄債弟還,我伺候了你這許久,你將來可不許再跟我兄長討什麼!”孟破斧跑到他身邊警覺的道。
燕九懷身上穿着淡青色長衫,他聽了孟破斧的話懶洋洋的笑了一笑:“所以你這幾日打着伺候的名號賴在這裡賴了這許久,卻是怕我尋孟大去討人情?當真是個沒良心的小子,卻把我想成了什麼?”
“上兩回你坑我兄長時可不也是這樣大義凜然?”孟破斧可不上他的當,翻了個白眼道,“快躺回去!若不然我就拖你回去了。”
“孟大也真是作孽,叫了你過來這叫什麼伺候我?成日裡逼着我躺在牀上不許動彈,還不是惦記着我當初手腳不夠利落,故意報復?”燕九懷嘟囔了幾句,見孟破斧一點也不顧忌的就要上來拖他,到底嘆了口氣躺回去,這時候秋錦娃纔跟了上去,幫着抖了抖被子——房裡放了足有四個冰盆,盛暑天氣猶如秋日,再蓋一牀薄被,倒是恰好了,秋十六娘嘴上說對燕九懷死活不問,但看這些冰盆也知道秋十六娘到底也沒捨得太委屈他。
燕九懷躺了下去才道:“怎麼敢當錦娃姐姐親自勞動替我蓋被?若是叫外面的人知道了,豈不都要恨死了我?”
秋錦娃對他這得了便宜還要賣乖的性情早就清楚,不管她如今打什麼主意,迷神閣若就這麼倒了,她這個花魁的身價必定隨之而降,就是當真進了司徒府上也比不得從前,至少如今是真心實意的盼望着迷神閣能夠重新振作的,便不羅嗦,道:“這回重新開張,師父打算親自登臺彈奏數曲,元秀公主身邊的薛尚儀……”
她纔開了個口燕九懷就皺起了眉:“錦娃姐姐,不是我爲難你,你瞧我如今這樣子可能夠進宮去送信?”
迷神閣雖然受了打擊,但任秋案好歹也結案了段時間,迷神閣到底打探着外面消息的,秋錦娃道:“如今元秀公主聽說雖然回了宮,但薛尚儀卻是在城外的紫閣別院,就是紫閣峰上的那一座。”
燕九懷兩手一攤:“我身上傷口才癒合,恐怕不論坐車騎馬都是容易裂開的,錦娃姐姐這是存心要我死了。”
“誰敢要你死?”秋錦娃啐了他一口,似笑非笑道,“九郎你這人,當真是過分,咱們風塵裡的女郎,成日裡陪了小心再陪笑,辛辛苦苦才一口飯吃,你竟也忍心宰這麼一刀!”燕九懷貪財的名聲,但凡與他談過了幾句話的人都曉得,又何況是秋錦娃。
燕九懷聽了她這番含嗔帶訴的話卻是一點也不心軟,眨着眼睛道:“錦娃姐姐這話說得可憐,可也着實虛了些,堂堂花魁還是一口飯吃,那叫小云兒可怎麼活?”
小云兒本是跟着孟破斧進來的,聽見說到自己對他做了個鬼臉,笑道:“阿孃可是說了,我也纔在這兒待上幾年,可不是這兒的人。”
燕九懷也不去理她,只對秋錦娃道:“有道是五陵年少爭纏頭,一曲紅綃不知數,我也不多求,只是姐姐那兒精細的料子多得是,隨便給我幾匹做兩身新衣便可。”
秋錦娃搖着頭,這燕九懷據說是劍南道上名頭最響亮的燕俠愛徒,性情卻和燕俠迥然不同,傳說中燕俠慷慨任俠、仗義疏財的性.子那是半點都沒有學到,恰恰相反,可以說是愛財愛到了極點,也虧得燕俠當初不知道爲了什麼把他丟在長安,一回劍南多年沒有消息,若不然,看到他如今這性情,爲了一件送信的事情,竟與個花魁討價還價起來,也不知道會不會氣得親自打斷他的腿?
孟破斧在旁也嘆氣:“錦娃姐姐還是依着他吧,上兩回我問他幾個字怎麼讀,他都要收我幾個銅板!”
秋錦娃嘆息道:“我不是捨不得幾匹纏頭,只是師父吩咐了,九郎既然能夠下地,還請自己去師父那裡,師父另有話要吩咐。”左右她是來傳話的,幾匹纏頭雖然不多,但誰不知道燕九懷見縫插針雁過拔毛的性情?做什麼已經被秋十六娘呼來喝去的伺候着了,還要被人這樣平白敲一筆,再說秋錦娃雖然對秋十六娘與燕俠之間的事情不清楚,但也知道燕九懷對秋十六娘雖然不服,到底是聽着後者的話的。
反正不是她能夠收買的人,何必還要搭上自己的貼己?雖然做魁首時纏頭私房不會少了,可她如今也有十六歲了,再過上兩三年,閣裡哪有不捧新人出來的道理,就是閣裡不捧,恩客們也差不多該厭了,她以後卻要怎麼過?哪怕順了心意從良,這樣的出身沒有銀錢傍身到底日子不會太好過。
“她要吩咐什麼?”燕九懷想了一想,不懷好意道,“怎麼說也是平康坊,難道還能借着薛尚儀把元秀公主請過來?如今賀六可不在長安了,元秀公主雖然膽子不小,不過就算她敢來,秋十六娘若是敢叫她進門,怕是再次關門的時候也差不多了。”豐淳捨不得怎麼樣自己的同母妹妹,但收拾幾家樓閣卻是很捨得的。
秋錦娃纔不去接他這個話,只是道:“師父說你去了就知道。”她只負責把人哄過去。
燕九懷噫了一聲,想了一想究竟起身往前面去了,孟破斧跟着嘮叨,但他素來有些懼怕秋十六娘,聽說是秋十六孃的意思也不敢十分的違抗,秋錦娃趁他們在前面拉扯,抓住想回孟破野院子裡的小云兒,低聲道:“你做什麼忽然問起貴主的事兒?”
小云兒掙了一掙見她抓得緊,便道:“哪裡是我問的,是我過來閒聊,不留神說到上回在月娘那裡看到了幾位貴客穿戴不俗,小斧兒自己說來炫耀的,我好奇就多問了幾句。”
“咱們這種地方不宜談論貴主,尤其是這位還沒下降。”秋錦娃小聲提醒她,“若是不經意被人傳了出去,會出大麻煩的!”
元秀公主曾經到過迷神閣,還在這裡見過賀夷簡,這件事情長安哪裡可能一點風聲都沒傳出去?不過能夠知道的人都裝着糊塗罷了,但小云兒說的月娘這幾個人雖然也是迷神閣裡頗得意的女郎,往來的恩客的層次到底不能與錦娃比,裡面難保不定有幾個不謹慎的,當真傳了話出去,壞了公主名譽,皇家只需要一個眼色,迷神閣才逃過了任秋這一劫,可別壞在了這些小地方!
小云兒雖然年紀還小,但也知道輕重,聽出秋錦娃話語裡的慎重之態,吐了吐舌頭道:“我曉得了,以後不會在外人跟前提就是。”
秋錦娃這才放開了她,但想了想又把她叫了回來道:“那一位貴主我是見過的,爲人很是和氣,你看孟破斧都能與她說上幾句話,你若當真好奇,悄悄的不要告訴旁人,只等孟破斧旁邊沒有其他人時,纏着他帶你去見一見不就是了?”
小云兒眼睛頓時一亮!
“只是,你若有機會去見時,卻不知道能不能幫我個小忙?”秋錦娃思忖着小云兒雖然是雲娘子的養女,但與秋十六娘見面的次數卻不多,就是雲娘子,也不過是因着早年與秋十六孃的關係,在迷神閣裡幫幾年手,攢夠了以後母女的私房也要走的,小云兒年紀又小……就是秋十六娘知道了,也算是再次試探吧,畢竟秋十六娘如今正指望着自己撐一撐場面,到底也是她認真捧出來的魁首,這點兒小動作,想着總是能夠被容忍的,離上回她提起來到現在,也好幾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