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秀聽了稱讚微微一哂,她雖然答應了李復過來看一看今晚迷神閣這一出究竟是何意,但卻不可能跟着李復的計劃一步步的走,李復先說了這邊爭執的緣由,復又讓她做裁決之人,元秀如何會同意?
今日秋十六娘已經點了杜拂日所擬的曲名,如今秋十六娘都已經將王展等權貴帶去後面另外招呼,這邊留下來的多是年輕士子或各家的晚輩,杜拂日之名到底是人人皆知,只不過這會若是有人能夠駁倒了他,那麼明日長安未必不能夠多一個笑柄,若是不能駁倒,因豐淳的態度或者這些人不敢大肆爲他宣揚,但也總有幾分佩服,如事情僅僅這樣簡單,元秀倒也不介意插一回手——不過若今日之事是爲了來年春闈準備,她若繼續做這裁決之人……
豐淳當初敷衍元秀用的理由便是等杜拂日春闈取了功名後再擬下降之旨,如此元秀也可以面上有光。這會消息理應還沒有傳幾個人,但到了春闈中、或者不必等到那時候,經過今晚之事,恐怕以後元秀再與杜拂日相見,被注意到的機率更要大大的增加,屆時先前兩人在觀瀾樓遇見之事知道的人可不見的會少,因此元秀若接了這差使,一會她若說杜拂日勝出,待春闈下來,衆人自然以爲這是元秀故意偏心自己的駙馬,若說杜拂日輸了,不但對杜家是個打擊,恐怕豐淳會趁勢動手……元秀如今最祈望的可不正是這兩系能夠聯手震懾諸鎮?
因此才進了雅座便三言兩語將裁決之事推過,李復卻也不見失望之色,只是笑道:“貴主謙遜了,只是貴主既然不願,學生不才,願意就此之份,未知各位可有什麼意見嗎?”他在長安少年之中聲望最高,雖然因李十孃的緣故與崔風物不和,可那也是私下裡的,並且這會崔風物也不在,元秀又公然拒絕,衆人自是紛紛應諾。
如此李復便道:“方纔你們說到了什麼地方?”
一名華服士子笑着道:“汪郎硬說迷神引之名太過取巧,錦娃正嗔着他掃了杜家拂日的面子,於是衆人都打趣起了錦娃,子反兄你就引着貴主過來了。”
元秀看了那人一眼,那人也不露怯,大大方方的與她對視一眼,微微頷首致意,她又看了眼四周,卻見這間雅座如今快坐滿了人,熙熙攘攘的總也有二十餘人,衣飾華貴或簡素不一,年紀都不大,其中她所認識的如王子瑕、杜拂日等人都跪坐在了離她不遠處,此外還有一人她認識,卻是柳折別,崔風物如今做了駙馬,這等風月地也不是說來不得,但想來昌陽公主總是不喜歡的,如今正是新婚裡面甜蜜的時候,崔風物不論是否還掛念着李十娘,單是昌陽的身份他也要顧忌一些,因此柳折別卻是獨自前來的。
見元秀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柳折別露出一絲喜色,原本有些漠然的臉色頓時明朗起來,元秀對他略略點頭,便繼續看了下去,讓她意外的是張獻居然也在,而且正自緊皺雙眉,似爲杜拂日擔心,居然壓根就沒理會元秀的打量。
李復朗聲笑道:“汪兄既然覺得取巧何不將理由詳細說來我等聽上一聽?”
“我也只是隨口一說,沒奈何錦娃護着杜家拂日。”一個離元秀略遠的男子起身道,“此處是迷神閣,秋十六娘是迷神閣如今的主人,她所彈的便是迷神引,未免太過沒意思。”
元秀原本聽到此人姓汪,還以爲是上回觀瀾樓上的汪嶽,當時汪嶽她也只看了一眼,如今便有點吃不準,卻感覺到身後有人湊了過來笑嘻嘻的低聲道:“公主殿下,這個人叫做汪峰,是如今的吏部侍郎汪全之子。”
是孟破斧,元秀聽出他語氣裡的討好與求饒之意,不過卻未作聲,孟破斧沒能討好,有些訕訕的站直了身子,摸摸鼻子退了開去。
李復還沒就他之言評論,秋錦娃已經嗔道:“汪家郎君這話說得好生沒有良心,奴不過是說了一句曲名乃是家師所擇,這也是衆目睽睽下之事,如何就成了護着誰了?說起來家師方纔之曲在座諸位都是親自聽過的,家師隨心而發,豈會隨意冠名?之所以選擇杜家十二郎所擬之名,全因家師之喜,難道不是麼?”
“錦娃這話說的……”那汪峰拿眼斜睨着她正待繼續說下去,卻被李復打斷道:“方纔推崇迷神引此名的莫過於王家二十二郎,汪兄如此說來二十二郎你可要說什麼嗎?”
自翠微寺一別後元秀還是頭一次見到王子瑕,但見他錦衣華服,淡紫色的衣袍上面染了幾點酒漬,不覺髒污,卻更覺風流,想是方纔飲過酒的緣故,面色微酡,但目光尚且清明,聞言微笑着道:“汪兄此言卻是說差了,如今咱們所爭議的是今日秋十六娘隨心而撥此一曲,饗我衆人,而杜家拂日所擬曲名是否在衆人所提曲名中爲最佳,卻不是爭議此名得來是否取巧,汪兄反對秋十六娘後來所彈之曲定名爲迷神引,難道就是因爲其取巧麼?若是曲名與曲音相配,便是取巧又如何?”
那汪峰眉頭一皺,道:“縱然說到曲名,我卻也以爲迷神引三字不足以當方纔之曲!”這句話倒是引出了許多人的贊同,另有一人開聲道,“汪兄說的不錯,秋十六娘方纔所彈第二首曲子雖然是發自於心,信手而奏,卻跌蕩起伏,其中波瀾壯闊與驚險處更是扣人心絃,更遑論末了時的悵惘當真是叩入魂魄,使我等在此華堂雕棟之下竟有置身千載之顛上俯瞰塵世興亡之感,迷神引三字,委實太過小氣了!”
汪峰聽罷不由拊掌讚道:“歐兄卻是說出了我的心意!”
“我等也以爲如此!”另有數人紛紛出言。
這邊王子瑕正欲回答,汪峰卻忽然道:“說起來迷神引三字出自杜家拂日,二十二郎雖然對此名極爲讚賞,但杜家拂日爲何擬此名,其中又有何用意,也或許我等才疏學淺,未能明瞭,總是要請杜家拂日親自明言一番,也免得我等誤會!”
王子瑕聞言只得住了口,一時間雅座裡面的視線都聚集到了杜拂日身上,元秀尤其興致勃勃,這還是她頭一次看到杜拂日被圍攻,卻不知道他會如何解開此局?
但見杜拂日淡然一笑,先起身對四面拱手爲禮,衆人雖然有人不忿有人幸災樂禍,但也紛紛還禮,杜拂日這才道:“我擬迷神引三字只有一個意思。”
“哦?”汪峰等人神色一動,都不禁看了一眼王子瑕,方纔王子瑕稱讚這個名字貼切時,可是說了好幾重理由的,到了杜拂日這個擬題之人這裡卻只有了一個,不過王子瑕聽了雖然也露出訝色,卻並不見惱意,倒也讓座中幾名打算看好戲的士子有些失望。
“不知杜郎擬此三字爲曲名之用意可否賜教?”汪峰拱手代衆求問道。
杜拂日亦拱手還禮,微微頷首道:“汪兄客氣了,我之用意其實王兄方纔也說到了一部分,秋十六娘此曲隱隱之間已登堂入室,幾近國手,但以她之言,此曲乃是今晚彈奏第一曲後心緒所驅,信手而爲,而秋十六娘今日爲何有此番心緒、乃至於成此嘉音?豈非是因諸位在此的緣故?因此此曲分明由今晚閣中衆人所引發,而秋十六娘將情入曲,又引我等神遊萬里,因此秋十六娘既然要讓今晚來客擬曲名,便在閣名之後加一引字令小廝送出。”
他這麼說完雅座裡卻慢慢安靜了下來,連李復也若有所思,王子瑕目光閃動,半晌後輕嘆道:“卻是我着相了,只想到秋十六娘之曲引動我等心潮起伏難定,卻不想秋十六娘先前早已明言,此曲無名,乃是隨心而撥——難怪十六娘會選擇迷神引三字,十六娘說是此曲無名,但解釋曲子由來時豈非已經說明?”
這些士子裡面雖然有人不忿杜拂日就此出頭,不過聽了這番解釋倒也有些無從反駁,汪峰雙眉一揚,爽快的拱手賠罪道:“原來如此!卻是我等思慮不周,倒是讓杜郎笑話了!”
杜拂日爲人寬宏,當初被柳折別當衆潑了滿身酒水也不曾動怒,如今自然更不會因幾句爭執計較,復還禮謙遜,李復朗聲笑道:“如此卻是不需我來裁決了。”說着回頭對元秀含笑道,“貴主不曾應下這裁決之任卻是明智之事,誰想杜家拂日這般厲害,竟使得汪郎等人心服口服,這般看來我卻是多事之人了。”
元秀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淡笑道:“早便聽聞李郎在長安交遊最是廣闊,性情也是最喜助人交友的,似李郎這般便是多事想來也多半是爲了好事。”
李復笑了一笑,卻聽汪峰緊接着對王子瑕取笑道:“二十二郎,說起來你也是工詩擅畫之人,今日聽聞迷神引三字,還未見到杜家拂日就迫不及待的出言稱讚,只是理由說了一堆,如何最緊要的一點卻不曾看出?如此看來你這兩榜進士卻也不如何。”
他這番話卻是說得嚴重了,就算是平素好友,這樣爲了一個曲名踩着王子瑕來捧杜拂日究竟也是不合適的,元秀抿了抿嘴,這汪峰也不知道是不是被杜拂日方纔的解釋堵住了嘴,發覺在曲名上面做文章未必及得上杜拂日辯才,因此立刻轉爲了挑撥。
不過他這番話裡貶王捧杜之意太過明顯,王子瑕望族出身,這種把戲是見多了,因此波瀾不驚道:“十二郎確實高才。”
杜拂日淡然道:“汪兄之言委實過譽,我如今一介白身如何敢當?”
便這麼帶了過去,汪峰之後,那歐姓士子卻笑了一笑,接着提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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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神閣王家包下的雅座裡面正自脣槍舌戰時,星夜之下賀夷簡滿身微霜,負手站在庭中遙望着北面長安的方向,嘴角含笑,滿眼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