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中朝上包括坊間都有傳聞——當初郭家與其時的西川節度使劉巡勾結意圖叛國,其時先帝正在着力打擊藩鎮,誰想到後族居然做出這等事來,然而念着文華太后並郭氏祖上於國有大功勞,因此最初的朝議許多人都支持只誅郭守及其年長的諸子,其幼子並孫輩,包括老妻、已嫁諸女原是打算不追究的。”杜青棠神情有些飄渺,“然而最後是老伕力排衆議,堅決請求嚴懲,以警效尤,這纔有了汾陽郡公嫡系一脈的生生斷絕!”
他看向了元秀,眼中有着隱約的狡黠之色,“貴主說不怨懟老夫,是因爲老夫縱然有過被稱爲隻手遮天的時候,卻到底不是那天那日,而貴主也不怨懟天日是因爲天日都曾澤被於貴主……不過貴主若是知道,郭家根本就是被冤枉的,卻還會不會繼續不怨懟?”
然而杜青棠這次卻失望了,元秀連捧着茶碗的手都不曾顫抖一下,慢條斯理的喝了一口潤喉,放下茶盞,這才神色淡然道:“本宮當初頭一次聽到這件事情,便知道郭家多半是有冤情的,國公這番試探卻是白費了心機。”
她說的心平氣和,甚至是理所當然。
杜青棠皺起眉。
元秀淡淡的道:“外祖郭氏乃是汾陽郡公嫡系血脈,早先還出過了本朝至今唯一的一位太皇太后,到了前朝先帝時,又出了本宮的母后,何況當時東宮有主,正是本宮胞兄!怎麼看,長安諸家,便是國公你勾結藩鎮,郭家也不會放着好好的後族榮耀不要,跑去和藩鎮聯手!況且郭家雖然以武興族,然而從肅宗皇帝起,軍權逐漸落入宦官之手,連皇家都不得不受此控制,又何況是郭家?再者,西川距離長安不說萬里迢迢,這中間山高水長,另外西川與東川兩鎮,原本同屬一鎮,後來才分開,退一萬步來說,就算郭家要與藩鎮勾結意圖不軌,爲何放着隴右等離長安最近的藩鎮不選,去選劉巡?劉巡此人,在西川的根基說深,難道還深得過河北三鎮?換做了本宮,寧可投河北,一旦失敗,好歹還能留條命,選西川……那裡地形倒是易守難攻,可那也要人能去得了吧?”
當初,郭家與西川節度使勾結,其中有一份證據,就是郭守偷偷以重病、染疾、侍疾等理由,將原本活躍在長安的長子、長孫等,悄然安排前往西川,更在西川大量購買田地布帛,還私下裡對劉巡不住示好……正如元秀所言,當時郭守已經是當朝國丈,他的嫡親外孫,也方被立爲東宮,在這種情況下,只有劉巡討好郭守,豈有郭守去討好劉巡的道理?
因此當時許多與郭守交好之人,欲爲郭守辯護,在那些從欽差風塵僕僕從西川查抄來的證據面前卻也無言以對。
“方纔說貴主肖文華太后,如今老夫想着,倒有些想起憲宗皇帝了。”杜青棠似笑非笑,吩咐杜觀棋,“去點一爐香來醒神。”他對元秀解釋,“老夫年紀大了,如今又是暑時,精神難免不濟,還望貴主莫要計較。”
元秀看了眼轉入屏風後的杜觀棋:“國公還用精只香?”
“老夫只用精只香。”杜青棠傲然道。
“本宮此問,卻是想起來燕小郎君曾經詢問過,爲何國公獨愛此香。”元秀若有所思道,杜青棠眯了眯眼,淡笑着道:“貴主不必試探了,老夫絕對不會承認認識那廝的!”
元秀沒去理他,而是緩緩道:“母后去時,本宮才只三歲,是以慚愧的是,若非留下畫卷,卻是連母后的容貌也記不清了,只記得當時兄長抱着本宮哭得極是難過……不過國公想必也知道,本宮的乳母薛尚儀,說是乳母,其實也是本宮的乳母,並且昭賢太后在私下無人時,也會與本宮說一說本宮的母后是個怎樣的人。”
這時候杜觀棋已經從屏風後點了香出來,精只香的氣息凜冽,元秀有些不慣,藉着喝茶的機會從袖中抖出裝了慣用瑞麟香的香囊在鼻下放了放,才繼續道,“只是無論薛尚儀還是昭賢太后,提起母后來總是道她寬柔待下、賢德淑良,一直到了前幾日本宮因事詢問身邊老人,纔對母后的瞭解更深了些。”
她意味深長的看了眼杜青棠,一字字道:“國公對本宮的母后,想必是本宮要了解,母后的手段爲人且不去說,若郭家當真做了那等謀逆大事,豈能瞞得過母后去?母后又不是膝下無子,是穩妥的做太后,還是做一個不確定的公主——況且若是選了後者,本宮或者可以保全性命,但兄長卻必死無疑!母后豈會讓這樣的事情發生?更何況,從薛尚儀的描述來看,本宮那位未曾見過的外祖,待子女,尤其是母后與薛尚儀,都是極盡疼愛,那時候,外祖家的長孫都已娶妻,外祖含飴弄孫自得其樂,好端端的做什麼要造反?”
杜青棠靜靜的聽着,到此處插話道:“貴主還少說了一點——若郭家當真謀反,文華太后更不會輕易倒下!”他目光古怪的看着元秀,輕嘆道,“只因貴主年紀還小,不會明白爲人父母的心,有道是女子本弱,爲母則強,爲着貴主與今上,文華太后無論如何都會穩住情緒,絕不至於因此大受刺激至於難產……”他閉了閉眼,“所以,當初今上登基,欲以韋造取代老夫,貴主當知道,憲宗皇帝在位時,對老夫極爲信任,終前一朝,老夫門生故吏可謂是遍佈朝野上下,即使今上明着扶持韋造,老夫並非無一拼之力,之所以退讓,很大原因上,是因爲老夫曾答應過文華太后,在必要時,須得對她的孩子讓一步,今上是,貴主也是。”
“那麼國公是否可以告訴本宮,郭家當初被誣告爲與西川節度使勾結意圖謀反——其真正讓國公與先帝都要將其族沒的緣故?”元秀面色平靜,握着團扇的手卻已經用盡了全力,因着用力的緣故,她指尖一片青白,若非那扇柄是上好烏檀木,怕是早已斷裂!
杜青棠深深看了她一眼,神色詭異:“貴主不是已經見過長生子了麼?難道那兩幅圖還沒看到?”
“一果一仁?!”元秀驚得手下一用力——她這幾個月來勤練弓馬,手勁也隨之見長,原本就爲了壓抑情緒捏緊了扇柄,此刻一個激動,只聽清脆的咔嚓一聲!
扇柄頓斷!
一直侍立在杜青棠身後的杜觀棋在扇柄斷裂的剎那出現在元秀面前,伸手奪過團扇,才讓元秀免去弄傷自己的手,她哆嗦着雙手,有兩息的混亂後,低叫一聲,舉袖掩手,定定的看着杜青棠,顫聲道:“國公!你……你竟也信……”
然而杜青棠平靜而憐憫的目光,讓元秀心中最後一絲僥倖灰飛煙滅!
“萬物土中生,二九先成實!”杜青棠淡淡的笑道,“當初郭守爲了文華太后並薛尚儀,向長生子透露了推.背.圖的前兩象,卻不想,長生子一時好心,讓他早作打算,反而給郭家帶去了滅頂之災……或許冥冥之中自有天機,德祚不夠,即使知道將來如何,也難以逃避吧?”
他話是這麼說,從眼底到面上,卻皆無表情。
元秀面色慘然,怔怔的望着室中那爐精只香,一句話也說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