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還是我陪你去吧。你一個人,我不放心。”
握了握小草的手,顏兒強擠一絲微笑,壯着膽佯裝大大咧咧:“沒事。她既邀我單獨去,便是說我所求之事有商量。三月之期還未到,沒事的。”
“真的嗎?”
“真!”抑着暗涌的不安,顏兒笑得愈濃,“我早說天無絕人之路。養我們這麼大,還沒派上用處,哪裡捨得白白就殺了。只要有其他用處,我們就死不了。頂多受點皮肉之苦,聽點尖酸刻薄的話罷了。放心。”不等小草接話,顏兒已自顧自地拉開簾子,落了車。
念鄴庵後山,荒草連天,四下無人。顏兒越走,心越慌,禁不住一步兩回頭,若海火急火燎地約自己已然蹊蹺,偏要約去雍水更是蹊蹺。若非推說雅公主府的侍衛看得緊,實在去不得雍水,她哪裡會肯改在這兒?未曾料想的是,香火鼎盛的佛山居然還有這麼塊人煙罕至的荒地。若是她藏了禍心,自己恐怕是叫天天不應……顏兒只覺害怕,不禁冷慄,轉念又寬慰自己,人爲刀俎我爲魚肉,即便是鬧市,她若要殺自己,自己終是插翅難逃。
“咳咳……”清嗓子的佯咳嚇得顏兒愣地回頭,冷風?顏兒膽怯地細退一步,卻故作鎮定:“若海呢?”
冷風側對顏兒,正眼都不捎,抱着劍緊了緊,鐵面映着午後的日光泛起一抹幽冷寒光:“長劍、飛鏢、匕首,任挑一樣。”
心咯噔,顏兒緊着雙拳,心慌蝕骨卻唯望是錯聽:“我不懂你的意思,若海呢?”
“若海不會來了。由我送你上路,你自己挑吧。”
這麼輕描淡寫的一句竟要奪自己的命?雙腿瞬間乏力,顏兒偷瞟四下,莫說人影,便是連飛鳥都絕蹤,撒腿逃,自己哪裡跑得過他,放聲叫,又有何人施援手?
哐當……劍蠢蠢出鞘的悶響,冷風拔劍,利刃露出寸餘,奪命的寒鐵反射一道日光,輝映得鐵面顯出一抹飽經磨礪的滄桑。鏗……冷風推劍入鞘,目露冷光:“再不開口,我便當你挑的是劍。”
“哼……”一記孤傲冷笑,顏兒別過臉,不過強撐着膽罷了,“不過十一月初,離第一場雪還早得很。我要見若海!不,我要見主公!”
殺手從不細看劍下的獵物,只當是草靶,一擊即中,冷風奉之爲鐵律,辦差時從不捎正眼。然,還不曾見過哪個女子面對生死如此鎮定自若,冷風不由破戒偏過頭來,細要把來人打量,卻只見得半張臉。
餘光瞥到他似有猶疑,顏兒昂起下巴,愈發高傲:“月娥與影武同屬死士。我縱然不畏死,卻不能死得不明不白。勞你代爲通傳。”
半張臉已是風華絕代,冷風蹙眉,驚奇這月影宮如何捨得殺了這等天生尤物,時下卻懶於計較,只想早點交差了事:“若海有令,棄子只有死。”說罷,幽幽地拔劍。
凜然,雖是側着臉,劍鋒的寒光依舊刺得眸子痠疼,恐懼裹身,竟似邁不動步子,顏兒擰拳揪一把衣襟,猛一扭頭,揚聲道:“若海!”
冷風驚地扭頭,四下無人,再回頭,只見一抹白光拂過枯黃的草芒,直向遠方奔逃。
呼呼……大口喘氣,顏兒不顧一切地狂奔,枯草勾着裙角,似冥府伸出千萬隻手直揪着自己沉淪地火。雙腿吃重,跑不動卻停不下,顏兒聽見秋風勁草在耳邊呼嚕,又聽見身後愈來愈近的寒鐵鏗鏘,眼前灰濛濛一片枯萎敗象,漫無邊際的枯草連着張大口直直吞向自己的青天日頭。思緒飛回多年前被涼兵追殺那刻,淚順着割臉的勁風滾落,顏兒張嘴想喊,喊娘,喊外公,偏是什麼話都沒在了嗓子眼,自己無人可喊。
忽的,想到了他,噗通……腳被枯草絆倒,顏兒直撲着摔落草叢,一聲淒涼的哭喚滑過脣邊:“永玉——”
鏗——離左手不過寸餘,土星四濺,劍鋒插入泥土,震得劍身直顫,鋒利的刃似巨蟒吐出的尖舌直舔向自己的臉……顏兒嚇得一個翻身,滾落倒作一片的枯草,面朝天,避無可避地撞見奪命的鐵面:“滾!不肖你動手,滾,我自己……我自己結果。”
四目相對,鐵面下的臉瞬間僵若凝冰,狠厲的眸淨剩驚愕,冷風直勾勾地凝着梨花帶雨的玉靨。
逮住他的須臾出神,顏兒伸手撲向深扎泥土的劍,哪料,冷光一閃,劍已被那人奪了去。完了……淚壓得眼瞼無力地垂落,顏兒緊閉雙眼,絕望地偏倒在枯草裡,這刻嚇得魂飛魄散,下刻便該魂飛湮滅了吧。
可,半晌,沒見疼,顏兒睜開眼,卻只見鐵面依舊直勾勾地盯着自己,那眼神沒有猥褻、沒有垂涎,竟似滿溢的痛意。無心計較,只想逃命,顏兒摸爬着起身要逃,卻被冷風死死摁住。
“說!你是何人?家住何處?說!”
愕住,驚恐喚醒一絲清明,顏兒摸着枯草,雙手各揪一把泥土,撲頭蓋臉地灑向鐵面,一眨眼的功夫,撒腿便逃。
泥土刺眼,冷風一邊拂面揉眼,一邊緊追不捨。
“沒用的東西!”一團黑不知從何處竄了出來。若海橫在二人中間,惡狠狠地瞪一眼冷風,便飛追顏兒,長長的劍直衝瑩白。
顏兒聞聲扭頭,只見一線白光直逼自己的心窩,連連避退,退得仰天一倒,可劍鋒還是嗖地直插過來……
“啊……”顏兒抱頭,直面死亡哪裡只是膽戰心驚?分明連魂都飛竄出竅,好像抽離漂浮在一丈開外的半空,眼睜睜地看着自己不聽使喚地周身輕搐。
鏗——寒鐵交鋒的殘音……冷風一個箭步飛躍過來,劍鋒一挑,逼得若海連退數步。
“你竟敢背叛主公,吃了雄心豹子膽不成!”
冷風緊了緊劍柄,餘光低瞥一眼顏兒,淡淡道:“我還有話問她,問完話再殺不遲。”
“還輪不到你說話!”若海足尖踮地,騰空一躍,劍鋒直旋地逼衝上來。鏗——鏘——冷風亦不示弱,見招拆招,大有見佛殺佛的架勢,不過幾招,已盡佔上風,逼得若海且戰且退。
先是一驚,繼而奪命而逃,顏兒哪裡管得冷風爲何救自己,只覺身子漂浮般蕩在草芒之上,唯是耳邊呼呼的風聲警醒着自己再快些、再快些。
“冷風!”眼見獵物逃竄,若海發怒,倒收手不戰了,執着劍扣回胸前,“你若想她死無葬身之地,便儘管來!”
嗖……鏗……騰躍的身影瞬時化了石,劍鋒一收,直扎荒草泥土裡。鐵面下的雙脣褪得不着血色,怒目浸染淚光,冷風咬着牙,切齒道:“你試試!我殺了你!”
得瑟一笑,若海循着白影撒腿追了去,邊追邊笑:“忠犬,到死那日,自能得到主人賞賜的骨頭。”
若海的笑,竄到耳邊,顏兒渾身一激靈,回頭一望,只見那團黑如一渦旋風捲着草芒滾將過來,越來越近了。跑,跑,明知跑不過,分明跑不動,顏兒不顧一切地往前衝,忽的,衝出草芒的盡頭,完了!眼前黑沉沉一片,竟又是水,左右盼,只有水,再回頭……
若海捂腰氣喘吁吁,黑着臉,喘道:“明知是死,跑個什麼勁!”
“三月之期還未到,主公怎能言而無信?主公大業未成,正是用人之際。我縱是不肖,卻非一無是處。在秦國……我是不是棄子,還言之過早。在別處,只要主公給我一線生機,我必還主公一片疆土!”顏兒合手一緊,淚已被風吹乾,清澈的眸淚光尚未褪盡,卻平添傲視天下之氣。然,只有顏兒自己知曉,這垂死的掙扎耗盡了最後的氣力,裙襟下顫抖的不僅是雙腿,更是此心此魂。
若海斜睨一眼,面不改色,緊着着劍柄把劍橫在胸前:“送幅畫像給主公,想憑這張臉討條活路?癡心妄想!你是自己找死!棄走秦國,擺明就是告訴主公你沒用!哼,要怪就怪你自作聰明。”
雙腿一軟,心坍了,顏兒跌跪河邊,揪着地上的枯草,這不是救命的稻草,卻是臨死的依伴。此生果真盡了,臨了,沒有菩提,沒有誦經,甚至沒有一個熟悉的身影。永玉,你在哪裡?在哪裡?這刻,心冷,只想倒在他溫暖的懷裡,如此,或許便不會怕了,可是……顏兒禁不住後悔,該死的孝道、該死的信義、該死的顏面,若是真如苻芸所勸,或許……可,一切都晚了,顏兒望一眼悽悽秋水,長吁一氣:“我……自己……來……”
“晚了!”若海已直起身,低掃一眼劍鋒,冷厲道,“血刃……方可覆命!”寒光一現,若海執劍直殺過去——
星眸映落一縷白光,那點寒白直逼過來,顏兒急急闔目,一串晶瑩滑落眼角,沒你,天還是塌了……沒我,你卻還是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