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涼榻上的君王欣喜得似個孩子,水潤眸子,如兩枚蒙塵的瑪瑙珠,拂淨了凡塵,熠熠澄明。
“嗯……”苻融陪笑,一個勁點頭,“嫂嫂雖沒點頭,卻鬆口了。這不……”他指了指案几上的竹籃和瓷罐:“桑葚酒是她連夜釀的,說是存到中秋節,補肝益腎。還有這乾果,也是特意爲陛下曬的。”
翼翼地捻起一枚乾果,苻堅微嚅薄脣,咀了咀。
苻融如釋重負,展了展手臂:“臣弟當這信鴿已好長時日了,終於可以功成身退了。”
苻堅又默然地捻起一枚乾果,脫了方纔的欣喜若狂,倒愈顯得落魄失魂。
“哥,臣弟說的句句屬實。這回,嫂嫂沒說不回來,她只說,‘不曾知會過舅舅,不可一走了之’。”苻融竭力寬慰,“再過兩個月,臣弟再去,再下一劑猛藥,嫂嫂保準回來。”
“你……嚇唬她?”苻堅扭頭,狐疑地看着他,眉宇薄怒。
“沒……沒……”許是見哥哥難得開顏,苻融亦回了往昔放肆模樣:“臣弟可不敢造次。臣弟不過實話實說。”他頓了頓,稍許不自在地添了一句:“她……心裡有陛下。”不知爲何,說完這句,他便斂笑,垂了瞼,那神色叫人瞧見還有些莫名失落。
“孤知。”苻堅捻着桑葚送入嘴,脣角勾起一縷飲蜜般的清淺笑意,轉眼,那神色便黯了下來,“正因此,孤纔不想逼她。倘若隱居山林,她能過得好,孤不吝等她一世。”
苻融怔然。忽的,他憶起,當年她也曾說,“他生活得很好,我不想打擾他。”究竟是怎樣刻骨銘心的愛戀,才能叫人如此苦戀一世?便連分離,亦變作了成全?他不懂。可,轉念,他又似懂了。守着心裡若隱若現的那抹影子,他何嘗不是在成全?哪怕當下,他亦是在成全。
焚香嫋嫋,杞桑虛無地站在佛龕前。好不容易打發走苻融,可那靜如止水的心,終究是亂了。
“娘,若換做您,您會怎樣?”她默問。
她自問,從不是個懦弱的女子。三年前,她尋死覓活,只道一日都熬不過去。可,如今,她活得好好的,甚至有些忘了舊傷。若不是罪孽深重,深深烙在心頭腦海,揮之不去,她想,三年足以讓她重獲新生。可惜……
她踱近,伸手探入佛龕,撫了撫母親。可惜,她也從不是個堅強的女子。她不足以堅強到忘卻滿手的鮮血、滿身的罪孽。她不足以堅強到忘卻那彌久的剜心之痛。
愛他,是痛。愛不得他,更是痛。愛了愛不得的他,是痛上加痛……
靜謐的隱居生活,她過得很安穩。她原想就這樣安安靜靜地一輩子。哪曉得,苻融三言兩語,便打破了這寧靜。苻融曾苦勸千言萬語,卻從未打動她半分。
而今,她卻整整失眠三宿了,只因那句“哥怎可能過得好?”
她不懂,爲何他傷她至深,她卻既不怨他,更不恨他,饒是到了今時今日,卻還是心疼他。雖然,昭陽殿的無數個夜,當她每每盯着帳頂,黯然垂淚之時,她曾狠毒地念想,若世間真能以心換心,她恨不得當即剜下自己的心與他交換。如此,他便能知,她的心竟有多愛,竟有多痛?而真當他爲自己而痛,她非但不覺他活該,卻只覺心疼。她甚至自責,爲何自己竟沒能耐讓心愛之人幸福。
“娘,我該怎麼辦?”她喃喃。近來,她總是癡癡傻傻地喃喃。便連下山出診,都凝不得神。
譁……譁……竹林竄得亂響,直驚醒了迷濛中的癡人。
“公主,您留在屋裡,奴才出去瞧瞧。”莫公公警惕地貓出了屋。
謝家的家林,素來安全,甚少生人。這般深夜,竟有人上山,着實蹊蹺。
“桑兒,桑兒……”
聲音壓得極低,杞桑隔老遠還是聽了出來。舅舅?她興沖沖地步出屋子,正撞見急衝衝入院的謝昊天。
“這兒不是說話的地。”謝昊天如臨大敵一般,拽着外甥女急入屋。
“你們趕緊收拾行囊,準備明日一早啓程。”方掩上門,謝昊天便急不可耐地吩咐老嬤嬤。不等外甥女反駁,他已拽着人避入了最靠裡的佛堂。
莫公公和牛嬤嬤面面相覷,憂色忡忡。
“真的?”杞桑攀住舅舅的雙臂,豈止是驚恐,臉褪得煞白,纖細的指亦搐了起來。
謝昊天悶悶地點頭:“莫急。即便那賊和尚沒死,他亦不知你還活着。我們明日便挪走,你隨我去金陵。有叔父在,他奈何不了你。”
那兩汪清水幽幽沉沉,杞桑默默搖頭。恍地,她緊揪住舅舅的袖口,急問:“你方纔說,他修書給恆溫?合作北伐長安?”
鐵面下的眸子陰沉下來,謝昊天抽回手,語氣森冷:“軍國大事,女兒家不該過問。”
“月影宮不過一羣烏合之衆,三年前已元氣大傷,司馬曦有何能耐和恆溫談合作?難不成他勾結了……”
“桑兒!”謝昊天回了眸,冷冷截了話,“你莫忘了你是漢人。那賊和尚再不是東西,倘若他殺得了那些胡蠻子,也算給萬千漢人報了仇雪了恨。”
“舅舅!”杞桑難以置信地望着來人,淚盈了眶,“我不懂什麼胡漢之仇。他是我的夫君,他是你的甥婿。你怎麼可以——”
“甥婿?你忘了他當初是怎樣待你的?”謝昊天動了氣,眸子睜得滾圓,襯在鐵面後頭愈顯狠戾。
“不,舅舅,他不曾虧待我。舅舅……”
“即便我認他是甥婿,那又如何?我是徵西將軍麾下的軍士,我斷不會爲了區區甥婿,而通敵賣國,泄露密函內情。”謝昊天愈發動氣,轉身便要走。
杞桑當真急了,狠拽着他。情急之下,她慌地扭頭,直直地望向佛龕,無奈搬出了母親。“娘,求您睜開眼看看,求您告訴舅舅,叫他幫幫女兒。娘……求您……娘……”她越求,頭便越埋得低。她不曾料想,爲了他,自己竟會厚顏無賴至此。可她別無選擇,此刻,她才知,他是她的命。不,性命她都尤可不顧,可他,比性命還要重。
謝昊天木了。那雙熬得通紅的眼,幽幽地瞥向佛龕,只一眼,方纔的狠戾之色盡褪……
天未明,屋子裡,掌了燈,卻還是昏暗暗的。
“嘶……嘶……”聲音遊絲一般滑過乾枯的脣,不貼過去,半點聽不分明。
瞥一眼徒勞掙扎的黑影,杞桑別過臉:“牛嬤嬤,把她綁起來,莫讓她再動彈。堵上她的嘴,要一絲聲響都聽不見。”
若海忿恨地搖頭,眸子賊亮,又擠出一縷嘶……嘶……謾罵。
牛嬤嬤手腳麻利地動作起來。莫公公則在打理細軟。
若海被慕容俊挑斷了手筋腳筋,又被灌了啞藥,同活死人無異。杞桑本無心爲難她。可此行,不容有失。她容不得自己心慈手軟。她低瞟一眼懷裡的白墩兒,默默地邁出了屋。
蒙着晨露,一行人悄無聲息地下到山腳,鑽進了事先備好的馬車裡。軲轆軲轆……馬車踏着初秋的晨露,一路疾駛,隱入薄薄晨霧裡。
三日,膽戰心驚、心急如焚,終於抵了淝水。遠望霧氣濛濛的江面,杞桑緊張地合了合手。莫公公則在打點渡船。
噠噠……噠噠……謝昊天騎着馬逼了過來,面色陰森。
“舅舅,謝謝您一路護送。”
謝昊天沒有下馬,別過臉,冷冷道:“我不曾護送你。我來,只想問你最後一句,隨不隨我回金陵。”
杞桑篤定地搖了搖頭。
“那……把芯兒留下。”
與其說對視,倒不如說是對峙。
“舅舅,恕難從命。”杞桑瞥一眼身後的馬車,母親此時就在牛嬤嬤懷裡。當年,南渡淝水,便是想母親入土爲安,不料,三年了,卻還是……她愧疚地低了眸。
鏗——謝昊天跳下了馬。
“舅舅!”杞桑一把拽住他的胳膊,微仰着頭,近乎乞求,“若是娘能入葬謝家祖墳,我絕不會如此不孝,帶娘四處飄零。謝家容不下娘。您是知曉的!但凡我有一口氣在,我絕不會讓娘出事。您是知曉的!”
“你可知,你前面不是淝水,而是刀山火海。不管那賊和尚是虛張聲勢,還是確有其事。那蠻夷之邦與你毫無關係。你懂嗎?你犯得着以身犯險?你去,又能做什麼?你告訴我?啊?”謝昊天怒喘,胸口起伏難平。
“他是我的夫。即便我什麼都做不了,我唯想……”杞桑哽住,淚霧了眼。她緊拽着舅舅的袖口,添了幾分力道:“舅舅,您是至情之人。您該懂。三年前,我本就該走了。我活着,只是……爲了他。若是他都不在了,那我……我活着,又有何意義?”
謝昊天的聲音軟了下來:“舅舅不是想爲難你。若是你此去是送芯兒……哪怕是……”他哽住,臉愈發黑沉:“哪怕是送她去龍城,與慕容俊合葬。我也不會說半個不字!可,秦國……”他悶悶搖頭。
杞桑驚愕,便連守在不遠處的莫公公聞聲亦是驚愕。
謝昊天落寞地望着浩淼江波:“芯兒出身名門,受姓氏羈絆,一世悽苦,不敢任性半分。除了……”他扭頭看着外甥女,脣角勾起一縷酸澀莫名的苦笑。
杞桑驀地低了頭。她知,母親唯一的任性和恣意,便是生下了自己。
“我再不想承認都好。若是允芯兒再任性一回,她會去龍城。那是她想做,卻不敢做的。”
“舅舅?”
“罷了。”謝昊天長嘆,“你的性子,與你娘不同。這樣未嘗不是好事。”他反手覆着她拍了拍:“你既鐵了心要去秦國,舅舅攔不住你,也不想攔你。可,你莫忘了,你不止是那個胡……他的妻,你更是芯兒的女兒。萬事……母親爲大。”
淚滑了下來,杞桑悶聲點頭。
鏗——謝昊天揚鞭疾馳離去。
北渡淝水,到岸已是黃昏。再過五日,便是中秋,杞桑不敢耽擱須臾,亦顧不得隱匿行蹤,直奔官驛,更持着陽平公府的信物見了守關將領。
翌日天未明,一行人又馬不停蹄地趕往長安。
“夫人,莫急。飛鴿傳書牢靠得很。”牛嬤嬤寬慰。她笑得眼角起了褶子:“陛下若知夫人回來了,指不定多歡喜,呵呵。”
杞桑擠不出半點笑意,腦海耳畔翻來覆去的皆是那句,“中秋夜,長安亂。”
“叫他們再趕快些。”她催促。
她低眸,手覆着淺紅玉鐲,緊了緊,“永玉,等我,一定要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