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家村,游擊隊駐地的一個院子裡,靠近牆角的一個柴火垛子緩緩地被移開,只見一頭大包的戴金花和猴子從地道里鑽了出來。在院子裡守候多時的胡三炮一見,趕緊迎了上去。胡三炮道:“隊長,你可回來了。”
戴金花急問道:“那傢伙怎麼樣了?”
胡三炮奇怪地望着戴金花道:“你這臉是怎麼回事?”戴金花趕緊用手捂着臉,生氣地道:“誰教你的,瞪着牛眼看姑娘家的臉呀,去去,趕緊給我弄點吃的。”說完繼續捂着臉進了房間。
一進房間,戴金花忙掏出小鏡子,坐在牀沿上拿着鑷子一點點地拔臉上和手上的馬蜂針,不時地痛得直咧嘴,嘴裡嘟囔道:“這個抽風的金刀子,要不是他瞎整,我至於被馬蜂叮一頭包嘛。不過,他平時也不是個莽撞的傢伙呀?”正抱怨着,猴子端着一個托盤送飯進來。
戴金花問道:“那個傢伙醒了嗎?”
猴子緩緩道:“醒了。”
戴金花頓時生氣地道:“醒了還不來見我?這個倒黴的傢伙差點害死我了!”
猴子面露難色,接着道:“人是醒了,可他、就是瞪着眼,一動不動。”
戴金花一聽呼地站了起來道:“還來勁了是吧!真把自己當二少爺了!”一把推開猴子,往外就衝。
金戈躺在牀上,直盯盯地看着天花板,兩眼泛紅。正在後悔沒來得及開槍,門砰的一下被戴金花給撞開。戴金花衝着金戈叫道:“你要是開槍大家都玩完了!”
金戈沒有扭頭,只是把眼淚悄悄地拭去。戴金花見金戈不做聲,上來一把將金戈給拽了起來,大聲道:“說話!你啞巴了!”
金戈不想跟她吵,轉身準備離開,卻被戴金花再次攔在面前。戴金花道:“我知道你想表現一下,想立功贖罪,想證明給我看你是真爺們!”
金戈有些激動地道:“我不想給你看!”
戴金花不依不饒地道:“可是你在我眼皮子底下拿槍要打那個鬼子,我就是看到了!我不僅看到了你犯渾,更看到你本來特別聰明的腦子被驢踢了!”
金戈一邊用手指着自己的腦袋,一邊大聲道:“我就是被驢踢了怎麼了!因爲我腦子裡早就什麼都裝不下了,這裡面只有兩個字,‘報仇’!”
戴金花眼一瞪,沒想到金戈不但不聽自己的批評,還敢跟自己耍橫,一下更來氣了,頂上前一步道:“報仇?你以爲就你有仇嗎?你看看我們大家,誰跟鬼子沒有仇?”
金戈大聲道:“可我跟那個鬼子的仇不共戴天!”
戴金花把眼一睜喊道:“我跟所有的鬼子都不共戴天!”
金戈咬着牙,一字一句的道:“你知不知道那個鬼子是誰?”
戴金花隨口道:“我管他是誰!”
金戈衝動地吼道:“可是我要管!那個畜生下令坦克車撞死了我的母親!同樣是那個畜生,指使手下害死了我剛剛成親一天的妻子文婷!”
戴金花震驚地張着嘴,不知該說些什麼。金戈繼續道:“到如今我都沒有見到媳婦的屍體,她留給我的只有無盡的哀傷,和僅有的一支簪子。”
戴金花哪裡想到內中有這些曲折,結巴着道:“對、對不起,對不起,我、我也沒想到,那、人死不能復生,咱們……”
話未說完,金戈打斷道:“人死必須復仇!”說着繼續逼近戴金花。戴金花沒有了剛來時的氣焰,步子往後慢慢退去。
金戈繼續講道:“這次是天賜良機呀,我本來可以手刃仇人,可是你,你!”
戴金花略帶歉意地說道:“我不是想救你嗎。”
金戈哽噎着大聲道:“我要你救了嗎?我告訴你,我活着唯一的理由就是要親手殺了這個龜井一郎,否則我早就跟着文婷一起死了!”說完用力推開還在發矇的戴金花,衝出了房間。
住院部的樓裡靜靜的,原來一直亮着燈的那間病房也熄了燈。柳文婷病房的門緩緩關上,醫生跟着有些憔悴的錢柏豪走了出來。
醫生嘆道:“錢先生,你已經好幾天沒閤眼了,去休息一下吧。”
錢柏豪搖頭道:“我沒事。”
醫生道:“這個病不是一時半會能治好的,我們要做長期的打算呀,去休息吧。”錢柏豪這才點點頭,依依不捨地看了看病房,慢慢離開。
病牀上,柳文婷緊閉着眼睛,眼珠子急促轉動,突然醒來,大叫道:“金戈,鬼子來了,你快跑呀!”說着一拳將牀邊窗戶的玻璃打碎,接着又昏睡過去。
聽到響聲,住院部的燈光霎時亮了起來。錢柏豪更是驚慌失措的跑了過來。
錢柏豪對着焦急的醫護人員大聲道:“你們是幹什麼吃的呀!”說着撞開房門,看着牀上依然未醒的柳文婷和散落一地的玻璃碎片,錢柏豪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嘴裡不斷地喊着“文婷”,眼淚奔涌而出。
山頂上,金戈迎着風正坐在一塊大石頭上,一手拿着柳文婷的那根簪子,另一手攥着一瓶酒,雙眼通紅,哽咽地自言自語着:“媽,文婷。我對不起你們,這麼好的機會,我沒有給你們報仇。我向你們保證,下次不會錯過機會,一定手刃仇人。”
正在懺悔的金戈突然聽見身後的山坡上傳來戴金花的喊山聲。“金老太太呀!您有個好兒子!大孝子,您沒白養活他!”
金戈轉身一看,只見戴金花正對着遠處的大山使勁喊着:“今天的事都賴我,我是不想讓您這個好兒子就爲殺一個鬼子把自己也給賠進去,我們八路軍希望他殺更多的鬼子,給更多的老孃報仇。”
大山中迴盪着戴金花的聲音,金戈強忍着眼淚,默不作聲。戴金花走過來道:“老太太答應了。”金戈依舊不言不語。戴金花眨巴着眼睛,回聲又大喊着:“嫂子,你男人我今天認識了,很好,不錯,是個愛老婆、疼老婆、一門心思給老婆報仇的好男人,鐵爺們!雖然你走得早,但是你一定覺得這輩子嫁給他值!”
大山中依舊迴盪着戴金花憾山震嶽般的聲音,戴金花接着轉過頭繼續對金戈道:“你老婆說她也愛你,更愛你好好地活着。”
戴金花突然改變方式的講話讓原本火氣十足的金戈一下子有些不適應起來。
半晌,金戈嘆氣道:“她跟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是,我要殺一百個鬼子。”說着再也無法控制自己,背過身去,淚如雨下。
戴金花想伸手拍拍金戈的肩膀以示安慰,但手伸到一半卻停了下來,只見戴金花雙手一架肩膀,學着水滸戲裡勸林沖時的唱腔道:“男兒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啊,啊,啊!”
金戈依舊背對着戴金花道:“我比林沖的遭遇更慘!”
戴金花接着道:“所以你比林教頭更像好漢呀!”
金戈搖頭道:“我不要你勸。”
戴金花望着金戈那微微顫抖的後背,緩緩說道:“我也不會勸,只是有幾句戲詞我想你聽過。”說完也不管金戈願不願意,就正經八百,連比劃帶唱起來:“嶽鵬舉秉忠心爲國效命,怎能夠爲一人是墮志灰心。”
金戈轉過身來望着戴金花,戴金花繼續唱道:“金沙灘前楊家父子英靈在,我佘賽花代夫替子盟誓願,楊家將從頭收拾舊河山!”
看着金戈似乎有些觸動,戴金花繼續學穆桂英唱道:“有生之日責當盡,寸土怎能夠讓他人!番王小丑何足論,我一劍能擋百萬兵!”
金戈的頭漸漸地低了下來,咬着嘴脣又轉過身去。
戴金花溫和地道:“我知道你是有大本事的人,本領越大,保國家呀,保江山呀、打鬼子呀這些大事,你就要多扛着不是?你看,你發的那封電報,那不就只能你有這個本事才能救很多中國人,也給很多人報了仇。”
戴金花拍了拍腰間的駁殼槍,繼續說道:“至於那個龜井一郎,你就把他交給我,我保證把他給宰了!給你老孃和老婆報仇!我保證!”
戴金花看着背對自己的金戈依然沒什麼反應,一下急了,一把抄起地上的酒瓶,手指頭放在嘴裡咬出血來,滴進酒裡,大聲道:“歃血盟誓!”說着一揚脖,咕咚咕咚地喝了起來。
眼看酒就要被戴金花喝了個底朝天,金戈轉過身,一把抓住酒瓶道:“別喝了。”
戴金花根本不聽,依舊大口大口地喝着,金戈使勁搶着酒道:“你被馬蜂叮了不能喝酒!”
戴金花依然不理,雙手抱着酒瓶玩命地喝着。
金戈一看急了,忙道:“我聽你的,我聽你的。”
戴金花一聽,立馬放下酒瓶,面紅耳赤地道:“真的?不反悔?”金戈點點頭,戴金花還是有些不信,朝着自己的手心啐了口唾沫,然後拉起金戈的手,緊緊地攥着道:“這才叫盟誓,粘得牢!嘻嘻!”金戈繼續點着頭,皺着眉好容易把手抽了出來,往身後的樹上使勁蹭。
這時戴金花搖搖頭道:“這是什麼酒?這麼上頭!”說着身子一歪,倒了下去,金戈趕緊上前扶住,接着背起醉了的戴金花下山去了。
進了房間,剛把戴金花放到牀上,只見戴金花一坐起身哇的一下吐得滿地都是。金戈忙輕拍着後背,然後端上一碗水給戴金花漱口。重新將戴金花扶好,半倚半靠,藉着燈光看見戴金花頭上的大包變得更大了。金戈一皺眉道:“大海,東西都準備好了嗎?”
*進來將一碗水送了過來道:“按着你說的比例配置的。”金戈點點頭,伸出手指試了試水溫,然後拿出一團棉花沾着水就要給戴金花擦拭。戴金花一吸鼻子,將手一攔大聲道:“你把誰的尿往我臉上摸!”
金戈輕聲道:“不是尿,是鹼水。蜂毒是酸性的,用鹼水可以減弱毒性,起到止痛的作用。”戴金花一聽,閉着眼笑了笑,縮回手,任金戈幫自己塗藥。
戴金花醉眼惺忪地指着金戈說道:“我們從來都是用尿。”
金戈見狀笑道:“你是一個姑娘家,用尿總是不雅觀吧。”
戴金花想了想說道:“我倒也想用糖水,可是它有尿管用嗎?”
金戈道:“那是因爲尿裡面有氨的成分,而真正的氮水是治蜂毒的良藥,可是這裡沒有,怎麼樣?好點了嗎?”
戴金花慢慢地用手碰了碰臉道:“嗯,好點了。”
金戈靦腆地道:“今天的事,謝謝你了。”
戴金花哈哈一笑,掄起胳膊就拍在金戈肩膀上,大聲道:“兄弟嘛!謝啥!”
金戈一愣,有些尷尬地道:“兄弟?你不嫌棄我是國民黨了?”
戴金花搖了搖頭,緩緩道:“雖然你是國民黨,但是今天的表現讓我刮目相看。”
金戈擺着頭道:“我也覺得自己好像換了一個人似的,行爲、思維都和以前不太一樣了。”
戴金花點頭道:“這叫進步,等你進了一大步時,我請你喝酒!”
金戈撓了撓頭道:“你,你還挺能喝的。”
戴金花有些惋惜地道:“唉,今天沒發揮好,吐了,丟人了。”
金戈忙搖頭道:“不,不,我沒覺得,豪氣干雲,我喜歡的。”
戴金花突然又用以前的語氣道:“我批准你喜歡了嗎?”說着揚起本來難堪的臉,卻看到金戈無比認真地望着自己,一時間有些異樣,忙低頭岔開話題道:“也不知道你發的那些電報總部收到沒有?”
金戈一愣,道:“這,說不好。”
戴金花看了看窗外說道:“天色不早了,你也休息去吧。”
金戈起身告辭,戴金花看着金戈的背影搖搖頭,笑了。
正在此時,胡三炮帶着兩個游擊隊員押着個蒙着眼睛的男人進來,恰好遇見從戴金花房裡出來的金戈。
金戈問道:“這是誰?”
胡三炮道:“抓了個鬼子的探子。”
聽到抓到鬼子的探子,戴金花緊張地在屋裡喊道:“沒有發現丁家村的地道吧?”
胡三炮笑道:“沒進村就抓了。”
金戈略作思考,緩緩道:“鬼子的嗅覺夠靈敏的,他們怎麼會知道我們在這裡呢?”
胡三炮撓撓頭道:“誤打誤撞的吧。”
金戈皺眉道:“沒這麼簡單,通知下去,撤銷明哨,所有固定哨、遊動哨、潛伏哨進入戰鬥警戒。”
這時傳來了戴金花的笑聲,“又想着搶班奪權呀”。
衆人一扭頭,看見戴金花一臉疙瘩地站在房門口。
金戈不好意思地道:“我沒有這個意思。”
戴金花不依不饒地講道:“你就是這個意思,三炮他們也得聽你的呀。”
金戈瞟了一眼胡三炮,果然胡三炮也撇着個嘴。
戴金花命令道:“三炮,按照金先生的話立刻去辦。我補充一點,看好地道口,一有不測,趕緊下地道。”
胡三炮領命而去,金戈站着發愣,戴金花用腳一踢金戈道:“發什麼愣呀,把人給我帶進來,姑奶奶我要升堂審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