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老女人很平靜,她均勻地呼吸,身上釋放着一種很奇怪的香味,我嗅着盡然不覺得討厭,但是有點浪費這樣獨特的清香,因爲早晚會在她身上腐敗。
我的餘光有限,僅能看到她的側面,胭脂太重,皺紋太深,所以這張面具略顯滑稽。枚姨擡起手,昌哥瞭然於心,立刻將一根雪茄遞上去。不經意間,我瞅見枚姨枯燥泛黃的手背,那是歲月在她身上種下的魔咒,即便她擁有富貴榮華,卻一樣買不回逝去的青春,她老去,被這些骯髒的金錢埋葬。
“你怕不怕死?”枚姨享受完雪茄,這纔開口。
我一怔,反而不顧一切地盯着對方,這樣的對視很短暫,這樣的短暫很驚心,她的眸子詭陰莫測,有吸食勇氣的能力。
“怕死。”我低着頭,看着自己的手指,細長的指尖,有青春一般的血色,那是灌輸在每根血管裡面的活力。
“在我這裡,你是我的。”枚姨平心定氣地說,“你的身體,也是我的。”
我握緊拳頭,壓抑着內心的焦躁,我聽出枚姨的脾氣,她這不是商量,是宣告在她的王國,我早已經失去自己,所以我不應該用刀子劃傷她的工具。
我變得敏感,有人觸碰臉頰的傷疤,我就會緊張。枚姨用那乾枯的手指滑過我的臉頰,然後站起來居高臨下地說:“我這裡很久沒有這麼熱鬧,你把他們弄得雞飛狗跳,我就當你不懂事,給你時間適應。”
“我只想知道有沒有期限,就算被宣判死刑,我也想知道結果。”
“小丫頭。”枚姨突然用力捏着臉頰兩側,她的手指避開傷疤,而我卻能感受到指甲的威力,細嫩的肌膚有她手指的印跡,她是死神,我心目中的死神,準備宣判我的死期,“你那點心思逃不過我的雙眼,你以爲毀了容我就能放過你,哼,既然你想知道結果,那我就實話告訴你,在這裡沒有期限,我也不會給你期限,哪怕能給我賺一個子兒,我也不會放了你,何況我還有大把的地方對付你,你喜歡鬧騰,我就陪你慢慢地鬧下去,我倒想看看你還能浪費多少力氣。”
昌哥轉了轉眼珠子,賠笑地說:“枚姨息怒,雪禾的意思……”
“阿昌。”枚姨甩開手,慍怒地指責,“耗了這麼久,你連一個小丫頭都擺不平,我留着你有什麼用?”
“我的錯,都是我的錯,我阿昌沒本事。”昌哥忙圓場,畢恭畢敬地說,“可是雪禾這丫頭也不是完全沒有用處,只是需要時間打磨,枚姨先別生氣,等阿昌調教好了,必定能讓枚姨賺上一番。”
“我的耐心可不是用在跟我作對的人身上。”枚姨瞥一眼我,思慮地說,“這裡有天堂,你不願意,行,那你就在地獄慢慢地品嚐。”
“枚姨,她還是處,這麼做豈不是太浪費了。”昌哥陡然變了臉,他們的暗語讓我不解,但是從昌哥的表情可以看出一定不是好事。
枚姨確實很忙,接了電話就匆忙離開城中村,昌哥心事重重地抽菸,而琪琪守在我身邊,仔細地觀察我臉頰上的手指印。我早已經習慣在狹小的臥房虛度光陰,一眨眼功夫,到了夜晚,我聽到窗外的熱鬧,遊走在邊緣的人們開始覓食。
今晚二哥帶悠悠見客,說是有大客戶,他們早早就離開。看了牆上的掛鐘,昌哥也站起來準備帶我離開房間,可是琪琪反常地擋住門口,她一直寸步不離地守着我,在無邊的黑暗,我們是彼此唯一取暖的依靠。
“你擋着幹什麼,又不是我的主意。”昌哥瞪了一眼琪琪。
“一定不是枚姨,她不是很喜歡雪禾嗎?只要是叫雪禾這個名字的姑娘都是枚姨的最愛。”琪琪固執地說。
“我有資格決定雪禾的去向?”
“我要去哪裡?”我不知道該喜該憂,但是我想,絕不可能是放了我。
“不要去。”琪琪抓住我的手,掙扎地哭起來,我輕輕地拭去她臉頰上的淚水,小聲地說:“別哭,我不會有事。”
“不要去那裡。”琪琪抱住我,“我跟你一起。”
我身在這裡卻從未了解,這個被遺棄的小社會遠不止我看到的那麼簡單。琪琪說,昌哥帶我去的地方叫流鶯巷,這裡的暗巷更加擁擠,進出的男女絡繹不絕,我的眼眸中閃爍着酒紅的路燈,夜裡的女人們不怕寒冷,反而更加喜歡衣着暴露。
“來嘛來嘛。”女人的手搭在男人的肩膀上,她的笑容堆積着虛僞,殷虹的嘴脣恨不能湊上去吸走男人的貪婪。
迎面走來一個佝僂着身子的老男人,他一雙賊眼剛擡起,豈料屋門前三兩個女人紛紛奔過去,爭先恐後地要把老男人拖回自己的老窩。
我穿梭其間,心裡很不是滋味,同樣是一個天地,而我難以想象在這個世界存在着這麼一羣靠彼此吸附才能過活的人。聽到他們的淫笑怒罵,我胸口不由自主地泛起一股噁心,胃裡跟着鬧騰,步子也越來越快。琪琪本來挽着我的手臂,這會兒跟不上我的腳步,她小跑地喊道:“雪禾,你去哪裡?要下雨了。”
枚姨打算把我扔進這個魔窟?我打了一個冷顫,餘光瞟見,黑黢黢的大手捏了一把女人的臀部,而濃妝豔抹的女人呻yin地享受,他們緊摟相擁,走進黑暗的樓梯。
這場交易不會很久,迎來送往的客人無論老少全都沉迷其中,這裡沒有人權沒有自尊沒有可以呼吸的空間。
“趕緊追上她。”阿昌加大步伐,越過琪琪。
直到沒有退路,面前是一堵牆,我不得不停下來。天邊黑幕忽地一道閃電,劃破紅燈下的糜爛,我覺得這場雨來得及時,洗淨我的雙眼。
“雪禾。”阿昌和琪琪不約而同地站在我身後。
我淋着雨,緩緩地轉身。
“殺了我,昌哥,求求你殺了我。”
阿昌沉默不語,低着頭緊閉雙脣。
“我不要留在這裡。”雨滴越來越大,敲打我的臉頰,我的傷口隱隱作痛。
琪琪轉身對着阿昌說:“昌哥,你肯定能救雪禾。”
“我是什麼東西?枚姨怎麼可能聽我的話?”阿昌負起地喝道:“能救雪禾的只有她自己。”
“雪禾。”琪琪撲上去,抓住我,激動地說,“昌哥說得對,能救你的是你自己,如果你能在會所找到一個金主,讓枚姨賺了錢,她就不會把你扔在這裡。”
我失笑,推開琪琪的手,噙着淚:“你這是跟我開玩笑嗎?”我指着自己的傷疤,歇斯底里地咆哮,“我這個樣子誰會看上我?根本不可能。”
“不會的。”琪琪痛哭起來,“我們不試一試,怎麼知道結果?難道你真的情願留在這裡?你不能留在這裡,我就是因爲被枚姨扔在這裡之後才染上病,我不想雪禾跟我一樣。”
我心一涼,淚珠和雨滴掛在眼角也忘了流下來,我身前的女孩,單薄的軀殼已經沒有過多的力氣,她跪坐在地上,看起來比我更加絕望。
“琪琪。”我心好痛,真的好痛,於是不顧悲傷地擁住她。
每一個階段,都是枚姨的棋子的必經之路,我是起點,琪琪是終點。我很快平靜下來,因爲我知道,我們的世界沒有救世主,我不夠時間等到有人救我。
雨下個不停,我卻絲毫沒有睡意,我的左邊睡着琪琪,她大概是哭累了,睡得特別沉。無論她是不是想依靠我逃離這裡,我覺得就本意來說,她是善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