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能有點低燒。我的身體有些不受控制,我以爲我會死掉,這種以爲出現太多次,所以劫後餘生的我並沒有絲毫的慶幸與感慨。
“吱噫——”門開了,遍體鱗傷的自己虛脫無力地感受這個世界給我留下的最後一口氣。我想看到盡頭,可是路,沒有盡頭。
我勉強站立,扶着木門纔不會跌倒,放眼望去,斷壁殘垣的小村莊應該廢棄很久了,這到底是哪裡,爲了躲避鄭曉江,雷毅從哪裡找到這麼個廢墟。
雷毅呢?我猛然想到這個人,他會不會找到這裡?有點後怕地提起精神,我不能逗留太久,免得再被抓回去。然而我還記得剛剛談話的兩人,怎麼一瞬間,他們也消失無蹤?越想越慎得慌,好像被遺落在世界的邊緣,這裡太靜了,靜得我渾身不自在。
我依然沒有一個方向,被逼啓程,踏着一條髒亂的小道,朝着太陽升起的地方,我一直走下去,其實我想倒在地上,我怕我支撐不了多久,那遙不可及的陽光,總是刺痛我的雙眼,我連擡臂的力氣都使不上,我可能要變成一個廢物了嗎?
睜開眼適應光照的同時,我又看到漸行漸近的車輛,浩浩蕩蕩一大批警車駛向我這個方向,我駐足停下來,其實根本聽不到警車響起的鳴笛聲,爲什麼我什麼都聽不到。
“呼——”我深吸一口氣,耳膜被粗獷的呼吸聲佔領。
我走出小道,上了大道,這條路越來越平坦,很顯然是國道。他們在國道上找到我,也許只有在國道上才能找到我。
爲首的警車驟然剎車,從副駕駛的位置上下來一個男人,他衝着我大叫,我聽不到,我卻看到他惶恐不安的樣子,他迫切地奔向我,跨越國道上的護欄,急速跑到我的跟前。
我不會再自作多情了,鄭先生,你不要再關心我了,好不好?
我沒有來得及告知他我的想法,倏然間,心臟撞擊了胸腔,全身不由自主地發軟,即將一頭栽在草地上。
從未有過的疲憊,我想就這樣安靜地睡一輩子,可是我的耳膜恢復聽覺後,似乎變得敏感,隱約之間,我聽到有人說話,醇厚磁性的男聲,像是在我心間淌過的一汪泉水,洗淨了我的恐懼。
只有在他身邊,才覺得安全。
“他這才明白過來,覺得人的一生其實就是在善、惡的掙扎與對抗中度過的。”
翻書的聲音落定,接着又是男聲:“說來奇怪,這種承認自己卑鄙的心情,固然不免使人痛苦,同時卻又使人快樂而心安。”
聲音戛然而止,響起指尖劃過紙張的細微的聲音。
“聶赫留朵夫生平已經不止一次地發生過他稱之爲‘靈魂的掃除’這類的事情。他所謂的靈魂的掃除,指的是這樣一種精神狀態,往往經過很長一段時期的間隔以後,忽然,他感到他的內心生活疲沓了,有時甚至停頓了……”
“就着手把堆積在他靈魂裡而成爲這種停頓的原因的垃圾統統清除出去。”我正好記住這句話,於是合着他的聲音背誦出來。
鄭曉江合上書,靜默地與我凝望。那是我不小心留在他家中唯一的物品,我躺在沙發上睡着了,手裡的書掉落在沙發底下。
“你忘了拿走。”鄭曉江抿了抿嘴,尷尬地說,“我發現你很喜歡這本書。”
“謝謝。”我伸出手,冷漠的語氣顯得格外生分。
鄭曉江將《復活》拽在手中,他低着頭,欲言又止,我不知道他想做什麼,心平氣和地等待,或者,他索性一言不發,只要感知彼此的存在,我能活着看着他,也已足夠。
“說來奇怪,這種承認自己卑鄙的心情……”鄭曉江閃爍其詞,他第一次在我面前如此躊躇不安,極其不自信,他過目不忘,記下剛纔的句子,運用在他自己的心情上面。
“你想說什麼?跟我討論聶赫留朵夫是個什麼樣的人嗎?”我冷靜地說,“你不是他,你沒有錯。”
“唐馨。”鄭曉江吁了一口氣,薄脣微啓,發出深沉的聲音,“我覺得我正在失去你。”
不,他沒有失去我,我的初心從未改變,只是我不敢像以前那樣義無反顧,我是女孩,要懂得保護自己。
“是嗎?我不是已經失去了你嗎?”我故意反問。
鄭曉江看起來臉色很不好,他憂鬱地嘆息,說道:“我承認,我現在的狀態不適合照顧你,事實上,我好像忘記學習照顧女孩子的課程。”
“你不是一直照顧瑤瑤嗎?”
“不怕你笑話,她這丫頭雖然比我小那麼多,其實一直以來都是她照顧我。”鄭曉江莞爾一笑。
我不想聽他們相依爲命的事蹟,鄭曉江只有提到薛瑤的時候才能真正放鬆,於他而言,唯一可信的人就是薛瑤,連我都只能徘徊在可信與不可信的邊界。
“對了,雷毅藏在荒山深處。”我回過神,想起正事。
鄭曉江安撫地說:“警察包圍了荒山,也找到一具男屍,初步估計是雷毅走投無路之下引火自焚。”
“雷毅引火自焚?”我驚訝地問,“你們有什麼依據可以證明那具男屍就是雷毅?”
“男屍身邊有雷毅的證件,還有……”
“屍體左眼是不是假體。”我打斷鄭曉江的話,激動不已地問。
鄭曉江一怔,思慮地說:“這個沒有聽警察說過。”
“鄭先生,難道你忘了,那天你受傷,最後一次和雷毅交手,你傷了他哪個部位?”我幾乎要從病牀上急得跳下來。
思量片刻,鄭曉江恍然徹悟,赫然站立,大喝道:“糟了,那具男屍好像沒有眼部受傷的痕跡。”
我也下了牀,心急如焚地說:“雷毅的左眼裝了假眼睛,如果屍體沒有眼傷,就一定不是雷毅。”
“現在晚了,雖然荒山周圍還沒有解除警戒線,可是人力鬆散,像雷毅這樣好身手的人,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從他們眼皮底下溜走。”鄭曉江拍了拍腦門,自責萬分,“都怪我,也不知道想些什麼,這幾天魂不守舍,根本不知道想些什麼。”
鄭曉江有意無意地看着我,我卻別過臉,暗自嘀咕:“想的是溫柔鄉吧。”
“你說什麼?”
我嚇得噤聲,慌了神,支吾地解釋:“我,那個,他藏得這麼隱秘,你們是如何找到的?”
“昨天早上,左音溪堵在我家門口,她說你失蹤了。”鄭曉江的黑眸緊盯着我微紅的臉頰,他繼續說道,“我想,頭一天晚上還要跟我玩絕交的女孩,怎麼今天就不見了,我首先想到給你父母一個電話,不過你放心,我沒有說你失蹤,只是旁敲側擊地詢問你是否連夜返回。”
“你怎麼會有我父母的電話?”
鄭曉江微微一笑,賣乖地說:“你忘了,你曾經拿我的手機給你母親打過電話。”
我恍然地點了點頭,忍不住低笑兩聲,他又道:“你不會這麼不負責任,讓所有人都着急你的下落,於是我找來我警局的朋友,調取了咖啡屋周圍的監控視頻。”
“我還沒有回到咖啡屋就被雷毅迷暈了。”
“根據監控視頻,我們追蹤到通往郊外荒山的國道,不過接下來只有展開地毯式搜索。”
我心事重重地踱步,忐忑地說:“不能再拖下去了,他要報仇,他不會放過我們,他只要活在我們的世界裡,我們就永無寧日。”
“只要我跟羅警官說明情況,他會採取非常措施,下令全城戒備,相信雷毅插翅難飛。”說着,鄭曉江剛要轉身走出病房,而我及時抓住他的手臂,謹慎地問:“關鍵是他如果沒有想過飛呢?”
鄭曉江啞口無言,我思慮地說:“我覺得,他不會離開這裡,他說過,他要我的臉皮,要你的雙眼,還有徐臨的心臟,這三樣東西是他用來祭奠姚振晟的物品,所以在沒有拿到這三樣東西之前,他不會輕易離開這座城市。”
“雷毅瘋了嗎?爲什麼要這三樣東西?”鄭曉江愕然不解地注視我的鎮定。
“他……”我腦中一閃,像是捕捉到什麼細節,只差一點點,我就能想到這個細節,這個細節的關鍵點就是雷毅的去向。對,只要想起這個細節,我可能會猜到雷毅現在的所在地。
鄭曉江不敢打擾我,他守在我身邊,看着閉上眼冥思苦想的我。
突然間,我釋懷地一笑,轉身對着鄭曉江問道:“你還記得嗎,還記得莫少爺是如何死的嗎?”
“我這輩子的遺憾,是失去這麼一個強勁的敵人。”鄭曉江緊抿着雙脣,雖然看起來有些倨傲,但是他說這話的情義只有我能體會。
唏噓只在剎那間,我們不約而同地相視而笑,似乎想到一起,都想到那個細節。我們想到了莫晉翀,想到了姚振晟,想到了雷毅最有可能要去的地方,而那個地方,正是埋葬我們所有人情義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