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風輕拂過曼雲的耳廓,周圍人羣竊言低語同樣匯成嗡響如潮衝擊着耳鼓,她依舊半闔着眼簾,甲蓋埋在紫晶黑亮的皮毛之中輕撓,氣定神閒。
即便前世的記憶作不得準,那個裝神弄鬼的白衣人不會來,曼雲對景國公的隊伍能順利進皇城仍極有信心。
丈夫是蕭家人,她自然信任地要將自個兒划進了蕭家陣營,不管如何都不能輕易在外人面前露了怯。
以至於隱隱以曼云爲中心,樂觀而又沉靜的情緒四下散開。周邊觀禮人羣投注向皇極門的目光少了恐慌,多了好奇。
“有人騎馬過來了!”,通報的輕呼聲如水漣一樣從遠處傳來。
與此同時,馬蹄在御街的泥金磚上的清脆叩擊,噠噠噠地也響了起來。
周曼雲淡淡一笑,將懷中的紫晶向上託了一把,挺直柳腰,一雙明眸落在了眼前還空着的街道。
由遠而近的一騎颯颯帶風,如離弦之箭衝向靶心,飛速地擦過長街,在金明橋的主橋橋頭驟然勒停。
無轡無鞍的黑色駿馬一聲高嘶卓然人立,四蹄方甫落地,一身白衣的騎士已然翻身下馬。
健碩的馬臀被主人反手拍了一記,仿若通達人意的駿馬毫不留戀地迅速掉轉了頭,沿着來時飛快地又奔了回去。
獨留在金明橋頭的白衣人,靜靜佇立着,與五十丈外的皇極門,正處門與橋之間的簡懷連成了一條直線。
白衣勝雪,寬幅廣袖,象是上元節祭天祀禮的儺舞祭袍。
而着衣的人只給一衆圍觀看客留下個挺秀的背影,如墨黑髮散披在背,在陽光之下熠熠生彩,微涼清風挽袖拂衣,仿若神仙。
在周邊的訝異聲中,周曼雲原本盡寫雲淡風清的俏臉一下子繃了起來,瞳仁不可置信地緊縮。直覺天靈蓋上被人狠拍一掌,眩暈疼痛,几几欲死。
“怎麼會這樣?”,失魂落魄地放開了紫晶,曼雲回摳的甲尖掐上了自個兒手心。
即便隔着再遠又如何?剛纔從眼前來了又去的影騅,金明橋邊曾從背後無數次摟過的背影,還有今晨送別剛剛爲他篦過的長髮……
但只一眼,曼雲就能認出在那兒站的那個白衣人是自家夫君。
金明橋頭的人影只靜了一瞬,就已擡步向着踞跪在橋那邊的簡懷走去。
正如曼雲曾經總結過,自己還是喜歡黑衣玄甲包裹得更嚴實些。而不是這樣在陽光下白晃晃的一片。
蕭泓心中輕嘆。赤着的雙足卻堅定地一步一步地量着只能勝不能敗的距離。
步落無聲。嘴裡同時響起的唱詩聲卻清晰明淨,固執地遞向了前方正垂眸執劍的老者。
“鴻雁于飛,肅肅其羽。之子於徵,劬勞於野……”
雖然自己更喜歡馳騁疆場的暢快。但正如父親方纔掏心置腑的交待,有時決定最終勝負的戰鬥更需要另一種方式,只要能贏就好。
蕭泓一邊緩步歌行,一邊緊盯着正慢慢擡起頭盯住他的簡懷。
年近六旬的簡懷,面色潤紅,怒目狠瞪的眸光如凝實質,而發頂全禿,非是體衰,而正是修習純陽內功的結果。撐着二品大員紅袍的一身虯筋銅骨強健得超過常人。
右手持着劍鋒光寒的利刃,而左手正扣着用以發號施令的煙火哨箭。
得以近身,若是勸和不遂,自個兒有幾分把握將他手中的哨箭搶下?粗判了實力差距,蕭泓並不託大地認爲能把簡懷用武力制服。
縮短到二十丈的距離。蕭泓清晰地看到簡懷突然緊咬住牙關的脖梗多現出了幾條青筋。
“鴻雁于飛,集於中澤。之子於垣,百堵皆作。雖則劬勞,其究安宅?”
盯着似曾相識的人影步步向前走來,簡懷握緊了手中劍,鼓起的太陽穴不由自主地隨着歌聲跳了幾拍。
離着最後一次聽一襲白衣歌鴻雁有多久了?二十年,三十年又或四十年?
“母儀天下,錦繡榮華,不正是你汲汲所求?何必在此虛僞地故作哀歌!如喪家犬一樣地流離逃亡,無家可歸,根本就是你無法想象的痛苦……”
“也許是我總想着如果我死了,是不是就可以肋生雙翼從這自築起的高牆裡飛出去?蕭家世居的燕州,我已經沒有半點印象,不知道一路向北,會不會迷了路?”
依稀恍惚之中,脫下一身華服的嬌美女子對着一片空寂的黑暗微笑自語,如同曉得在暗夜裡自有人在靜聽。
她的樣子?
簡懷緊斂起的眸子定在了蕭泓的臉上。
他看得清,正朝他走來的並非故人,而是個面容俊美的男子。眉目依稀相若,年輕人漸漸成熟的輪廓棱角卻添了幾分陽剛之氣。
只是簡懷有些挪不眼。
同樣的白衣相襯,眼前人黑髮下藏着的肌膚透着陽光的金麥,不是最後記憶中盡失了血色的慘白,讓他莫名地在心中多了些偎貼。
被個武力驚人的老男人目不轉睛地盯着,實在算不得好事,但也可能正是因此,自己才能一步一步地走到了離他不過一丈的距離。
“站住!”,一聲暴喝象是炸雷一樣響在了蕭泓的耳際。
光着的腳底板一下子粘在了在暖陽照射下依舊透着沁心涼的磚上。
害怕的人現在是他!蕭泓打量了簡懷正舉起左手和手中正攢着的哨箭,勾起嘴角溫和一笑,滿面霽睛。
“穆英!我回來了!”,一聲仿若從心底深處翻起的長嘆從蕭泓的脣間逸出,借聲移位,他又向前挪了半尺。
“你……你是誰?”,簡懷的紅臉更紅,血充上腦,光頭上也似暈了層丹色。
“穆英,你難道想讓人把建章宮夕陽樓也一併燒了嗎?”,繼續向前跨了一步的蕭泓對着面前明顯情緒有些失控的老者穩當伸出了一隻右手,指尖所向討要的正是他已肖想了許久的哨箭。
“你是誰!是誰!”,簡懷的怒吼聲更急了,憤然站起身。象是隻齧人的兇獸一般,象是要就手將手中青鋒直插進眼前鬼怪的胸膛。
蕭泓抿緊雙脣側身讓過劍鋒,雙手抓住了簡懷的雙肩,暗較了氣力卻無法撼動半分,反倒被彈開了半尺。
迅速划過來的劍刃堪堪地從他背後過,一綹長髮吹刃而斷,被劃破的白衣滲出一道血紅。
終究還是無法力勝!原本心底排斥運用父親密教的殺手鐗,但最終還是不得不用。
險險躲了簡懷幾招,蕭泓滿頭帶汗格住了象是發瘋的老者雙臂,大聲道:“簡懷簡穆英!永德七年。八月初三。建章宮!”
原本要狠拍在蕭泓胸肋的手掌顫巍巍地收住了些力道。簡懷的身形猛然一頓。
長吐口氣的蕭泓單掌劈向簡懷手腕,繼續道:“鴻!我是二十年前的脫困之鴻,我回來了!”
一把煙火哨箭頹然墜地,纔剛下沉數分。折下身的蕭泓立時抄箭在手。
“回來?”,呆立在皇極門前的簡懷突然一下子鬥志全無,望着揣走哨箭後又從他手裡搶過佩劍的年輕男人,雙眼茫然。
“是!我回來了,我要回到原本就屬於我的地方,拿走原本屬於我的東西!”
戲演到一定份上,詞也就變得順溜了。原本暗想偷工減料的蕭泓順嘴就上了蕭睿囑他要記牢的全套,一隻年輕而又健壯的手臂也順勢搭在簡懷的肩上。
見事態已如期地急轉而下,本就在側旁待命的一輛馬車趕到了金明橋旁。
半賴半拖。蕭泓扯着呆呆傻傻的簡懷上了車。
車輪方動,一隊披掛整齊的甲兵象是提前操習過一般,從皇極門兩側衝出,按矩分點,密密地守住了那段剛纔唱得熱鬧也打得熱鬧的空地。
遠遠地。御街的另一頭,已駐停等待了一會兒的王駕金輦在王公大臣們的簇擁下開始緩緩啓行。
朱雀大街旁,衆人的目光已從金明橋旁轉向了打着雲旗金瓜的儀仗隊伍,只有周曼雲的雙眸一直粘在那輛隱在喧華之下離去的馬車上,一瞬不放。
車影不見,周曼雲低下頭眨了眨眼,再擡頭卻是溫柔地微笑點頭,迴應了身邊一位貴婦人的關心。
“剛纔還是蕭六奶奶鎮定!看把我們給嚇得!也是……景國公扶立新帝,乃順承天意,那些個跳樑小醜一時鬧騰又算得了什麼!”
“嗯!蕭六奶奶可知那位白衣人是景國公從何方請來的高人?也不知他是如何勸了那位簡將軍的?”
幾道探究的眼神不着痕跡地落在周曼雲的身上。
“各位夫人!妾不過初到洛京,身在內宅如何曉得這些。”,曼雲狠摳着手心,擡起的俏臉靦腆一笑,眼眸裡暗閃着些象是不知該如何應對的尷尬,“那白衣人,應當是得道天助吧?”
天助?幾位城府深些的夫人在一片恭維聲中不着痕跡地打量了下曼雲,倒是將這句仿若無意提示記在心底,預備等到歸家後跟自家的夫君通通氣。
“鴻雁于飛,哀鳴嗷嗷。維此哲人,謂我劬勞。維彼愚人,謂我宣驕……”
已迎進了新主人的皇極門再一次緩緩地閉上了門,擠在御街旁的人羣也三三兩兩的散開了。
滿目繁華,斯人憔悴,應當就是寫着現在的心境吧?
周曼雲婷婷玉立在街邊,臉上掛着甜笑與眼熟些的官員內眷告別,透過眼前密密麻麻晃動的人影,仿若還能看到方纔皇極門前的白衣度如拖緩光陰的寸寸回折。
劍鋒森冷從他的背後劃過,隱有血滲!同樣受傷流血的,還有自己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