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章宮,夕陽樓的一處檐角象只作勢欲飛的囚鳥,其羽振振卻無法逃脫皇宮緊鎖的深夜。
當年孝慈仁太后做皇后時就居在清寧宮,被尊爲太后後倦辭遷宮。而入宮後的明昭皇后更是笑拒了姑侄兩個倒騰來倒騰去的麻煩,自選了她喜歡的建章宮。而如今,皇宮改朝換代地換了主人,可自蕭允容難產死去就一直被孝宗下令關起來的宮室依舊是深宮中不許擅動的禁忌。
蕭睿的手搭在了宮門緊閉的門環上,猶豫了好一會兒,最終還是緩緩地放下。
此前他從清寧宮中甩袖離開,但宮室中歇斯底里的哭聲,依舊隱隱約約如鬼夜嚎似的一路跟來,直轟得他耳鼓亂鳴。
倒數回到二十幾年前,蕭睿一心一意想實現姐姐的願望,已幾近瘋魔。
他只念着能活下來,是阿姐救了他。從代王之亂起的捨命相護,到違心進宮,甚至讓她付出生命的最後也是爲了他。帝后在背地裡失和,身爲小舅子的蕭睿更是皇帝除之慾快的眼中釘,綿裡藏刀逼他做了紈絝之後還更等着暗算了他的命。
是明昭皇后主動提出她想要拼着性命再生一子,讓皇帝消了她已知是他殺了親子的疑心。而漸漸大起來的肚子,不過是個勾着皇帝目光供其下手的誘餌。
想救,救不得。甚至搭上了一堆無辜的孩子……
出生的永德七年的蕭泓,剛臨人世就象只小貓兒似的。是在蕭睿沉甸甸的愧疚中慢慢睜開眼睛的。別的孩子剛出生都不過是偶爾看看,也只有這一個,是他從那一天起親自照看到滿月。
世上虎毒不食子的說法不正確。比如徐氏,從打將已然滿月的蕭泓交到她手上,她就象嗅到孩子身上帶着別樣氣味的母獸一樣,總是恨不得下口將他咬死。即便現在貴爲了國母,還依舊不能消停。
而他也總是因着對嫡妻的愧疚,和稀泥一樣地步步退讓。
人在不同的人生階段。總會認爲某些人某些事是生命中最最重要的,即使拼盡一切去換,都在所不惜。但隨着時光推移,暗暗生悔時,卻是連個錯字也無力說出口了。
“老了……”,蕭睿長嘆了一口氣,頹然地轉過身子,踏上宮門前的青石道。
前方內官持燈,身後侍衛形影景從。被一堆人團團簇擁着的帝王。依然還是個左右爲難的孤家寡人。
皇帝在朝堂上說出的金口玉言不可能因了後宮婦人的哭鬧就朝令夕改。待等天明,晴日大好,冊封諸子及諸王妃的聖旨按着規矩。一一頒下……
人口稀少的燕王府後院終於因分拔來的內侍、宮女。一下子熱鬧了起來。開朝前的天香亂陰影尚在,宮中帝后十分厚道沒有給幾個兒子分賜了美人,能來的都是能實打實能做事的。
因此躲在嘉寧堂的周曼雲,不免也爲着這樣無心插柳的後果,暗自偷樂。
白細的瓷匙被緊緊地攢在身邊的一位圓臉婦人手裡,她略有些塌的鼻頭暗帶不滿發出一聲輕哼。低頭勸道:“王妃再不多吃些,怎麼能行?這時候,可不能瘦了!”
瘦?自覺身上已悄然多鼓圓一圈的周曼雲心中暗自反駁,但笑彎的眉眼盡露着由着身邊人怎麼說都成的愛嬌,檀口再啓。老老實實地又被填鴨似的塞了幾口粥。
屋裡自有機靈的侍女自然在心下記好了,王妃身邊這位新來的祈媽媽是一等一要尊重的角色。
口音雜着南北的祈媽媽。冠的是夫姓,私下裡周曼雲還是會偷偷地喚她幾聲小滿姐姐。
泰業帝當年巡南帶走了一批皇宮中的執役人。景代陳後,景帝又大方地給下臺的小皇帝和他的兄弟送了些合用的人手,再清理了老的殘的看不順眼的,自然又要再從民間徵補人手。
小滿半年多前就住到了京畿附近,還認了位從前從皇宮裡放出來的乾親姐姐。
她原本想着通過那人找些接近景國公府的路子,可不成想世道變變變出了預估,索性折騰開,跟着那個乾姐姐進了京,雜進了待選執役的舊宮女堆裡。
如今的新朝官員不好鮮嫩的美人,講究着知根知底,忠心能幹。就連皇帝老頭家裡也不例外,蕭泓的幾個兄弟有的挖妻家舊僕,有的讓部下士兵帶了家眷來投,象曼雲這般親自從人堆中挑撿幾個看着舒服的做法,並不算惹眼。
曼雲還不想輕透了自個兒與小滿的實際關係,起碼能唬過一時也好。
人無遠慮,必有近憂。
現下只有兩個主人的燕王府,超出百倍數量的僕從們成分複雜。除了前朝青龍衛,皇帝,皇后,還有太子殿下應該都有人手安排着,誰知道這些人都在等着做什麼?
周曼雲正透過小滿悄悄地再引進些個從江南來的孃家舊人,她們不顯山不露水的在暗,明裡還有外祖母莫支氏送的侍衛,多少也能讓她養胎時更安心些。
而安穩的環境還需要了堅定的靠山。
燕州的姥娘得身體康健強如堅城,抗得住外敵也鎮得住內賊。追蹤着師兄下落的師父得及早歸來當好了惑主的假神仙。而遠在江南的兄弟姐妹也得再橫着些,讓上頭的人不得不顧忌了她這個周家女
爲了孩子,曼雲也自然變得自私了……
幾張素紙擺在案頭,斜倚迎枕靠在羅漢榻上的曼雲平靜無波地打量着眼前穿着紅色內侍服的呂守,還有穿着一式綠色襦裙的小橋和流水。
與其他剛分來侍從不同,這些也算是有些相處情分的青龍暗衛身份特殊。若是用好了極爲好用,但若是被他們近身反咬,卻是足以致命。
呂守原本清秀的面容這些日子顯然有些憔悴。
那日帶着紫晶跟着蕭潭從金穗園離開,他心裡惦着曼雲警告過的幾句,終是不忍真讓紫晶遇了危險,所以下手拔了籠扣暗銷。而在大慈恩寺裡,蕭澤也看到了正跟在蕭泓身邊的紫晶。
如何算?對於蕭家兄弟,仿若渡盡餘波,相逢一笑就能泯了恩仇。
可細究起過程,沒人會認爲口不能言,手不能寫的小貂會真懂得通靈示警。但呂守卻的確的犯了不該犯的一念之仁。
一僕兩主,他選了誰,又棄了誰?明明心中有成想,可最後做出來的結果卻是當了首鼠兩端的牆頭草。自六月十五日後,蕭澤就再未找過他……
“原本我說過等到了七八月份,會幫着嫺英和你們尋了歸宿的。”,周曼雲懶理一旁陰晴不定的小太監,笑着對上了小橋流水,輕聲道:“現下想聽聽你們的想法?”
已經離開卻又被曼雲再提起的婁嫺英實是前車之鑑。
能活着到現在的都不是笨的,六月間也曾參與些事兒的兩個少女眼角餘光相互一碰,齊齊地對着曼雲跪了下來。
“奶……王妃!我不想離了王府!也根本不想嫁人!”,小橋梗着脖,提聲求着,“再有下次不能按您吩咐完了任務,奴婢自願死去!”
“你呢?”,曼雲看了看小橋,溫柔地問向了一旁的流水。
“奴婢和姐姐一樣還想留在府中。”,流水只輕述了下意願,就合上嘴,不再吱聲。
“可我留着你們不放心!”,周曼雲笑着,開宗明義地直說了自己的想法,“你們也知道,我現在已身懷有孕,若是月份漸大,估計精力有限不可能時時盯着防着你們。所以不如現在就此別過,也算全了一場相處的緣份。”
“王妃若是信不過我們,儘可讓我們服了毒丸!若誰人背主,就毒發攻心,七竅流血,永世不得超生!”,小橋強着聲,惶恐相應。
曼雲抿嘴樂了,笑指着呂守道:“你們且去問問呂公公,這世上可有了能細分辨出是否忠心離背的蠱毒?”
人心莫測,就連南召赫赫有名的同生共死等情蠱也只是算着肉身的背叛。若中蠱者當了一世的和尚,卻將一生情愛盡付了他人,卻是也治不得管不得。
呂守的眼睫低垂下一片翳色,暗咬了咬牙撩袍跪下,直陳道:“她兩人此前所爲盡皆爲奴婢授意。她們入得暗衛,本就是無父無母無有家人,若是王妃匆忙將她們打發了,卻是無處可去。”
“我會給她們找了夫婿!”
“如果她們不情不願,匆匆覓親,也不過是在世間又多添了怨偶。王妃與王爺琴瑟相諧,何不以己度人,爲她們多想些?”
“呂公公!平日裡,倒是看不出你還是如此的好心。只可惜……只可惜我現在不得不爲自己多想些。”
“王妃!”,呂守膝行着向前行了一步,豁出去似的提聲道,“您和王爺現在的境況,身邊總是要了暗衛纔好。而且就算是去了小橋流水,還有咱家,你又豈知再安插到你身邊的人會更可靠?”
現在的境況?原來那件事,他是知道的!
曼雲瞭然地輕點了下頭,流轉的眼波又重新從三人臉上巡過了遍,才低聲道,“父皇身邊的暗衛多是出身軍戶或是邊地苦寒人家的兒女,而你們可知自己的身世來歷?”
小橋流水的視線自然地落到了呂守的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