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彩斑斕的雙翼,犀利鋒銳的尾刺,腦袋上大大咧咧頂着的丹砂血紅……生而帶毒的特異生靈有許多都會明晃晃地亮着毒素的妍麗,對外提醒警告着,“吾身有毒,閒人莫近。”。
但善意警示常會被解讀成了暗藏禍心的炫耀,反倒要面臨驚懼排斥,甚至是想要除之後快的仇恨。即便很多時候,它們不過是在沉靜安穩的生活被嚴重破壞,生命岌岌可危之時,才抱着同歸於盡的決絕,釋放出了賴以護生的最後毒液。
無論微如蟲蚋,還是生而爲人,誰成天吃飽了沒事幹就想着要毒來毒去,玩着自個兒的命?
天地賦毒,不過是饋贈了一種與衆不同的生存姿態。既得生,就要爭取活下去……
“好好過日子,還是要反擊報復?我相信她會保護好自己,也會做出最正確的選擇。”,一盞清茶重推到了景王蕭睿的面前,徐訥看着眼前已然怒火盡消的男人,清淡一笑,瞬間倒真似帶上世外高人的味道。
“也是!周曼雲要真想讓那蠢女人死,她早悄無聲息地死了幾次!”,蕭睿的嘴角勾起濃濃的諷意。
不可否認,他在得知前情之後連夜跑到玄清觀,除了急於一吐胸中塊壘,也有着想透過徐訥勸勸曼雲,防她會出手傷了自家老妻的打算。
但現在看來卻是急吼吼地送來讓眼前的假道士看了笑話。
“小六媳婦自是會顧念着小六!”,蕭睿想了明白,不禁頹下了雙肩,低聲嘆道:“其實,她哪裡是要給兒媳下藥,禍害兒子?純是想要報復我的!”。少年夫妻因了舊恨相處尷尬,到老了也自成了怨侶一對,但對着天下還得維持着伉儷情深的戲碼,所以有時他也不免對自家兒子既妒且羨。
“夫妻之間不也應相處以誠?王爺何不與夫人細解了舊事?”
“當年……算了,不提了!”。蕭睿大咧咧地揮揮手,趕走了自個兒本想細扯根由的念頭,轉而指着徐訥大笑道:“你又未娶過妻,跟你提那些娘兒們的小肚雞腸,你不懂得……對了!你也沒生養過子女,我居然會找你談兒女事……真是問道於盲!”
“我也有兒有女!”,徐訥很是認真地一字一字在齒間咬得清晰。
“嫁進我蕭家的閨女是姓周的!你兒子……”,本欲擡杆的蕭睿突然靜了聲,過了好一會兒,才擰着粗黑的眉頭沉聲問道:“你還在找的那個兒子徐羽。實際應當是你的什麼人來着?”
“她生母是佘家女。我的堂姐。而我孃親卻是他祖父的女兒……算外甥吧?”。南召莽佘兩姓聯姻複雜,再兼之已與徐羽父子相稱多年,徐訥還真得邊念邊想,才得以記起當年徐羽是喚自己舅舅的。
“舅舅?!你看看。你盡是費心費力在替別人養孩子!”,蕭睿用力拍着徐訥的肩頭,很不厚道地笑得前仰後合,帶着些癲似的誇張。
被笑惱了的徐訥一掃雲淡風清美姿容,執拗認真地強調道:“我兒子!就算是沒有半點血緣關係,他也是我一手帶大的。他現在喊我作爹,他就是我兒子!”。
蕭睿的笑聲嘎然而止。
他突然直起身子,雙目炯炯地盯住了徐訥道:“本王接的最新信報說,發現徐羽現在正跟一幫子南召餘孽混在一起欲求復國。你本是南召聖星殿傳人之事。本王從未曾告知衆臣……可你若繼續認着徐羽爲子,到最後一定會被揪出來,處以連誅之刑……”
“有消息就好!還請王爺詳告了徐羽下落,我要把他找回來!”
“他要謀反作亂!他會害你身敗名裂!會累你死無葬身之地……對烏蠻族人而言,你也有莽氏血統更有着聖星傳承。其實比他更適合做了南召國主!說不準,你去尋他,會被他當了潛在的敵人,就此乾脆利落地殺掉!”
蕭睿的高喝一聲急過一聲,而隨着吼出喉的“殺”字,一把冷光森寒的長劍架在了徐訥的脖頸之上。
斜擱刃鋒,持柄在手,蕭睿脖梗着青筋赫赫喘氣,一雙染血似的雙瞳盡露兇光,象是隨時要將己身化作了想象中的殺父兇徒,不知是真想要動手殺人,還是在逼着眼前人給他一記狠狠的還擊。
“父子親情與血緣無關!如果真的發生以子弒父的悲劇,最先應當檢討是父親!”,靜默了許久,徐訥才緩緩地擡一隻手指彈在了劍鋒之上,朗聲道:“我相信我自己的孩子!”
“他值得信任?”
“是信我自己!我自信我不會養出那樣惡毒的孩子。”,徐訥輕輕一哂,瞥了眼在自個兒頸上稍懈緊繃的利刃,笑道:“我記得某人曾狂妄地說過自個兒必將會成爲天下共主。不會如那些上不得檯面的豬狗一般,畏懼虎獅環伺,自然也敢在身邊容留劇毒的蛇蠍。可現在,你開始害怕了?”
縱毒在側,與毒爲友,是蕭睿自個兒對徐訥提出的!
當日受降時,說到蕭泓與曼雲的婚事,徐訥很是認可把自家閨女拐走的年輕男人。。敢娶了毒女共枕同眠,不加防範交託身家性命的男人,本就得有從骨子裡自信一切儘可掌控的豪氣。
聖星殿從沒有禁婚嫁的規矩,但是千年以來能得以嫁出的女人屈指可數。按着師父莽滄月的說法,是因爲找不到男人嫁,在這世上並不是所有生而爲男的人,都配稱得上男人。
也許是當日多少受了些老子英雄兒好漢的刺激,蕭睿纔會一次又一次地尋上門“飲鴆止渴”,威風十足地灌灌水,顯擺着他其實也是個膽氣十足的爺們。
但現在蕭睿的懼意與己無關,與毒無關,卻應是另有其他。
索性更貼近地就頸劍下,徐訥大膽地猜道,“你現在是唯恐自己日益衰弱的身體和意志無法駕馭即將要登上的高位,所以開始懷疑起更加年輕健碩的兒子們……”
“你胡說!”,蕭睿的吼聲似能震斷房樑。
“我親眼見識過!陳朝亂立後嗣遷累雲兒一家的孝宗皇帝,南召一心求長生毀家滅族的國主莽騰是我親生的外祖父,唯恐我反戈相向謀篡奪位的楚王劉泰是我貧賤相交的結義兄弟……蕭睿千百年來,自尋死路、自絕後路的帝王。並不差你一個!當然,你現在還沒正經地當上皇帝……”
一道細微的血痕現在頸上,徐訥收起嘴角諷笑,從容恬淡地閉上雙眼,無驚無懼。
死生置之度外,徐訥早已懶對眼前的男人用了毒蠱。人間至毒,發五臟,傷六腑。天下泰半人都是自己毒死自己的,雖然他們半點毒術不通……
持着利劍輕輕地顫了又顫,最終。噌地一聲還入鞘中。
蕭睿低下頭。神情晦暗不明地深深呼吸着。好半響兒,才踏着沉重的步子轉身而去。
“明日進宮到南書房,我把有關徐羽的信報都交給你!”
夜風中傳來的聲音啞沉,端坐在案後的徐訥微微一笑。拈起眼前漆黑如墨的茶盞靠近了脣邊。
天下至毒,關情,近道……
金燦燦的陽光,就如小弟蕭泓的笑臉一般,耀眼刺目!
目送着六弟夫妻兩個從景國公府並肩離開,佇在門前的蕭澤對着日頭眨了眨眼,接着回望着公府陰森黑沉的斗拱一陣兒恍神。
方纔一同進了城,易裝簡服的小夫妻卻是將他這個長兄送到府門口,就自要去逛了洛京城。
在昨日得了父王的金口玉言後。蕭六夫妻倆就更顯甜膩,任誰都能輕易看出他們正恨不得立時就抱出來個能世襲了江津的龍孫出來。而自己在金穗園呆了一晚,又做了什麼?
陪着幽怨不語的孃親徐夫人坐了半宿,靜參着她對父王的無聲控訴。再接着,在妻子秦氏的房裡呆了後半宿。聽她隱晦地講述着獨在雲州帶孩子管妾室的不易,還有對城裡公府中新人的淡淡嫉惱。
“委屈煩惱盡對人言?”,蕭澤一邊行着,一邊啞然失笑。
蕭泓的建議實在是荒唐的可以。後院婦人無可言者,直接提到了韓述等幕僚面前,得不到安慰,只會得了一堆兒有理有據詳細分析了利弊的策案。但現在,他缺的不是腦子,而是心。
換了蕭泓,他會怎麼做?
如果把真相一點一點地推到蕭泓的面前,他會怎麼做?他還能對他那嬌媚可人的妻子盡敞心扉,得到溫柔撫慰之後,就把所有的不堪痛苦封印,重回復了那種沒心沒肺的陽光明媚嗎?又或者將周曼雲從蕭泓身邊抹去,他會如何?
蕭澤在書房中獨自沉思了許久,差侍從去喚了他想見的人。
解語花,濃豔嬌麗地開在枕邊膝上,纔是最好!安靜跪在地上,對着每一句話都或心領神會或流露贊色的女人,再怎麼善解人意,也不過只是被睡過的下屬而已。
蕭澤自嘲地冷哼一聲,道:“婁巧英!剛纔本世子交代的事情,你都記住了?”
“奴婢記牢了!”,婁巧英抑着心頭激動,恭敬相應。周杜兩家的殺父之仇,她無法盡報,但若是看着當年就在豐津的周曼雲受難就已很好。更何況,若因了周氏,周杜兩家與將成爲皇族的蕭家對立,更是下場可期。
“你那個妹子好象並不好用!你記得繞過她,直接找到周氏。若因私橫生枝節,我先廢了她!”
“奴婢會親口將世子所言之事一字不拉地傳給周氏,再配合着六爺身邊的呂公公相機而動!”
“那就好!去金穗園之前,你再往崔大家那兒傳個信,就說本世子想要見她!”
“世子!您曾說過……”,婁巧英清麗的臉上顯出了一絲惶色。崔大家是天香苑的苑主,也正是當年訓練她的恩師。
她此前被妹妹帶累,不得不對蕭澤投誠,心中多少還是對被背叛的恩主有所恐懼。何況蕭澤好象收用她之後並沒有任何針對天香苑的舉動,而這一次居然提出了要直接面見。
“本世子記得,答應過保你姐妹性命!你還是自去把剛纔吩咐你的事,做好!”,蕭澤沒來由地又心生厭煩,眼皮倦擡。
也許是前世積過業障,其實打從見了婁巧英的第一天起,他就對這個年已二十五,又在沉悶深宮中發黴了多年的惡毒女人根本就沒有半點興趣,倒總有種想直接砍死她的蠢蠢欲動。
若真要擡舉個女人,倒是那個已給了六房的妹妹可能更加順眼些。但當妹妹的不願俯身相就,當姐姐的又要硬爬,他也就閉上了眼忍着噁心,將錯就錯。
睡了女人?還是被女人睡?從前與父親私下的交談不期然地又涌上了蕭澤心頭。
隨着婁巧英退下去後又只剩一人的書房內,響起了一聲悠長而無奈的嗟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