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進四月,霍城迎來一段漫長的雨季。細雨從月初斷斷續續地下了十數天,還沒有半點停下來的跡象。
四月二十日的申時,從溪北大周府旁的周氏族學中走出了六七個打着油紙傘的孩子,他們差不多是一樣六七歲,被傘面一蓋,象極了幾朵正慢慢向前挪動的大蘑菇。
一個身量即高且胖的孩子邊走着邊腆着圓圓的小肚子,提着聲交待着將要分開的同伴道:“周權,你記得晚上要幫我把那幅畫着小狗的圖補好,不然,讓我阿姐知道了一定會撕了我的。”。
幾個小夥伴的附合聲立即跟着響了起來。溪南小周府的六姑娘周曼雲會不會真的撕人,他們不曉得,但同齡人中最高最壯的周愷既然畏姐如鼠,他們自然也要一起跟着怕。
被周愷交待的清秀男孩認真地點了點頭,絲毫不介意自己被族侄給支使了。要說補周愷私帶到課堂上的圖畫他不會,但是家中的爹爹卻會,在霍城裡談到字畫裝裱,他爹爹的功夫數一數二。
對面的胖小子眯着碧藍的眼睛笑了,圓圓的小手指指向了不遠處的一條小巷,道:“那,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你們還要回溪南呢。”,周權空着的一隻手擺擺,舉着傘低頭向着家裡的方向跑去。
突然,原本寥落無人的小巷子裡迎着小男孩快步奔來了個戴着斗笠身穿黑衣的男子,來勢洶洶地一把撈起瘦小的周權就扛在了肩膀之上,周權手中的雨傘啪地一下就掉在了地上,孩子的尖叫聲立刻象是被捏着喉嚨小雞仔一樣,不成音節地吱唔響了起來。
幾個剛纔已從巷口挪開的孩子聽到聲音愣住了,就在他們呆長在地上的時候,扛着周權的男子正好擦過他們向着河堤方向跑去。
“有人把周權搶走了!”,打小練功夫的周愷打了個激靈,立刻拔腿就向前方的身影追去,手裡打着的雨傘也合攏了當了暗器向着黑衣男人的背影徑直丟了過去。
剩下的幾孩子相互看看。跟周愷的步子也開始了一邊追。一邊不停高聲叫着。有個機靈的,跑着就歪了路,拍起了臨街大門的門環。
在孩子們的叫聲中,兩三個象是早有準備的年青人從一處茶樓裡衝了出來,團團將搶孩子的男人圍住。男人將周權輕輕地放在一邊,接着就跟追來的人一拳一腳地打了起來。
這人的耍橫的氣勢看着不弱,但不一會兒,還是雙拳難敵四手,被圍攻的衆人齊心地制服在地。
這時,幾個孩子也搗騰着比成年人短半截的小腿跑了過來。領頭周愷剛剛站定。就將攥緊的小拳頭照着地上男人的臉上砸了下去,尖聲喝罵道:“讓你欺負小孩子!小爺打死你!”
周愷的下手顯然在幾個抓賊的義士的預料之外。他們中有人連忙衝前一步扯住了作勢想要再打的周愷,望着地上蒙着面巾的男人,眼裡盡帶同情。
“邢四叔,是你!”,滿臉憤意的周愷一扭頭看清了攔他的人,立時驚喜地叫了起來,接着小手不依不饒地指向了地上的人。道:“四叔,咱得把這個壞人打死!”
“打死,打死……”一堆孩子立刻鸚鵡學舌一樣,不停不休地叫了起來。剛纔被嚇着的周權更是哽着聲,憋紅了小臉。
邢老四點了點頭,繃緊臉走近了趴着的黑衣人,很是氣勢懾人地擡起腳,向着地上的人狠狠地踹了過去。可遮住孩子視線後的落腳卻極輕,只輕輕地用腳面磕了下黑衣人的身體。
被踢到的黑衣人就勢在地上打了個滾。鯉魚打挺躍身而起,一把推開了個很是中看不中用的胖子,徑直向着煙雨濛濛的河堤衝了去,三下兩下就不見了身影……
霍城裡來了專綁孩子的壞人!
不多會兒,這條讓家有兒女的百姓震驚的消息就象長了翅膀一樣飛遍了全城。
雖然沒捉住壞蛋,但成功救下族叔的周愷在跟着邢老四幾個把和他一起的同窗都送回各家後,才趾高氣揚地回了溪南小周府。
“姐!我今天打了個壞人呢!”,一進了潁院,周愷就直撲進了姐姐曼雲的懷裡,得瑟着他的第一次抓賊實戰。
“我就這麼的狠狠一下,正打到他臉上,估計怎麼的也要青上一塊!”
周曼雲看了看一臉得色的周愷,目光投向了也是剛進屋的小滿,小滿立刻笑着衝着她點了點頭。
曼雲不禁莞爾,原本在她身邊當着大丫鬟的小滿也早兩年就爲人妻爲人母了,嫁的就是她心心念唸的虎子哥,小夫妻倆喜歡在外跑着,也就留在江北打理着順意船行北上沿線的補給事宜。
這次難得的回了趟霍城,相對面生的祈虎就被邢老四忽悠着當了次“綁匪”。周愷就是揍的祈虎,可這邊廂探過丈夫傷的母老虎居然聽着童言童語,還沒心沒肺的笑着。
讓人客串綁匪是曼雲的主意。
前世裡,在大半年後被綁走的孩子是溪北大周府周桐的幼子周恆,那時的溪南小周府絲毫沒有受到衝擊。
原因也簡單,小周府那會兒就已對張紹雄心存畏懼,只一封信,就會自動送上了財物,而周桐那邊講着文人的風骨,接了和州府請各地鄉紳捐剿匪錢的通知時,只象徵性地出了兩千兩銀子。你認爲霍城無匪,那麼就匪給你看,強盜的邏輯有時就是這麼荒謬絕倫。
周家畢竟人力有限,沒法子顧到了全城,曼雲可不敢確定了這一世,人家就真的還是隻看準了周恆綁。
空口白牙地去勸着溪北大周府與霍城百姓去小心還沒出現過的匪徒,多半引不起人重視,只當小周府的都擅長杞人憂天。不是任何人都能沒有理由的去相信別人的話。
所以,周曼雲就提議先讓自己人先綁個孩子,讓霍城人緊張起來。
在曼雲的眼裡,小周愷纔是最金貴的肉票,她也很想試試弟弟的反應。可在非職業的綁匪祈虎眼中,即便周愷再值錢,也就是個不值當去扛着受累的胖墩子。而他看了兩天最終選了周權,也不過是在與周愷玩得不錯的幾個孩子中,這個體重最輕。
一番折騰下來,看着周愷的表現算是不錯。可曼雲在他鑽進小被窩時,還是坐在牀邊,認真地說道:“愷哥兒,其實遇了匪也不能只一味的鬥狠,你覺得要是沒有四叔幫着,你能打到那壞人嗎?阿姐給你講個聰明小孩從柺子手裡逃走的故事……”
小胖子聽着聽着,就連打了幾個哈欠,閉上了眼睛。白天追賊的刺激興奮讓他上竄下跳了很久,到了晚上,身體自然地就受不住了。
故事纔講了一半的周曼雲帶着點遺憾,站起了身。
好在雖然周愷不給面子的睡了,可從堂哥周忱傳進來的消息看,一次假綁架還是很有效果。傳芳書院與周氏族學都立時做出了反應,一連串的規矩重新申明而出,由小周府主動請纓要牽頭弄的護學隊也得到了族人一致的支持。
周曼雲的心情一下子就完全好了起來。她只是個敬小慎微的普通女子,較之當了事後力挽狂瀾的英雄,她更喜歡這樣由全城齊動的嚴密防護,即使根本不沒有任何人知道她曾經做了些什麼。
霍城突然出現綁匪的消息,也讓呆在六盤巖的山賊們驚呆了,一邊派着人往和州府遞報,一邊開始暗查着是哪裡來的拍花黨,居然在他們計劃動手前先搶了生意,而且還搞砸了。
待到五月五,霍城熱鬧的端午節也比往年更多了些秩序感,雖然周氏宗族自組的護衛隊伍配合着縣衙的差役們防護着,大部分人家還是約束了子女外出,防着意外。
若是在往日,這樣獨自一人被憋在屋裡,薛素紈定會覺得要瘋了。但此時,她坐在雕花窗下,提着素腕寫着封書信,盡顯嫺靜端莊。
薛素紈對霍城這段時間的亂哄哄嗤之以鼻,因爲再過個幾日,父親就要帶着她去了和州府。在霍城的這個院子,薛進均當初交待牙人要整座清雅簡樸的,就比較好找,可在和州府的房子由張紹雄親自幫忙把着關,弄下來就艱難些了。
可是就在留在霍城的這個月時間,張紹雄還特意將原本天香苑的一位媽媽派了過來,足見他對自己的看重。薛素紈得意地勾起嘴角一笑,收住了信紙上的最後一筆。
“王媽媽,我寫好了,你且看看。”,薛素紈將墨跡尚未乾透的一張花箋捧到了一位大約三四十歲的女子眼前。
面目平淡的中年女子接過信,從頭到尾唸了遍,雙手一擡,將信紙撕成了碎片。
“媽媽!”,薛素紈不敢發怒,只好含着淚小聲嚶嚀着不滿。
“文辭不錯,但是還帶着些個世故謙卑,素兒姑娘還是再斟酌下重新寫吧。要那種在委屈中淡淡地透着清傲的,你這離別信一送出去,必須是要讓看到這信的那個男人看過之後一定會按你的要求出來的。”,王媽媽袖着手冷聲言道。
“媽媽!那高維不過是寄居在周家的少年,才十四。往日裡只要素兒隨便寫幾個字,他也會捧場……”
“往日是往日,我從教你那天起就說過,別再當着自己是個不經事的小姑娘。你是會被萬千才子追捧的江南第一女,是有風情有韻致的女人。這姓高的既然從前就好拐,你就且試試,用一個女人的方式和口吻來約一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