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薛進均笑送了由二弟引來暫住了一晚的張紹雄等人。
可一轉回自家院子,他的笑佛模樣就立時化了一臉化不開的哭相。
昨日備感榮耀的接待,此刻對薛進均來講,成了壓在心口的一塊大石。薛進均雖然做生意膽子極大,路子也撒得廣,但對張紹雄這樣的,他可以保媒牽線送女人,但是要是將親生女兒拱手送出,心中還是極不情願。
張紹雄在昨晚給薛素紈描述前景時,舉了和州府西南觀瀾園的孫雲翹作例子。
孫雲翹現年十八歲,祖籍蔡州,亡父曾在和州做過六品小官,只可惜死在任上,妻女無力扶靈歸鄉。於是三年前,她在父喪後就獨自撐起門戶,閨中所作的綺麗詩畫漸傳於世,籍此與文人墨客唱酬,與達官富商交遊,不到一年即在和州名聲雀起。現而今,許多青年才俊爭相投貼求聘,只是孫家姑娘眼高於頂,才還沒擇定了夫家。
可見識過真人的薛進均明白孫雲翹的風光不過是哄了小姑娘的表象。
出生良家的官家女,論起身份比青樓楚館的那些女人高貴,去觀瀾園的人似乎也就顯得高貴了。原非名家,一紙詩畫能賣幾錢?能掙到錢實實在在是靠得在官商間迎來送往當着中人,雖不是生張熟魏出來賣身子的,但做的事總歸不是普通女子該爲。那些求親的年輕人又哪兒是真心求人,不過是些看重她身後利益纔不計較女子名節的投機客。
可聽張紹雄說孫雲翹實際不過中人之姿後,當下時薛素紈就更是堅定了去和州府的決心。她本就不是要當孫雲翹第二,而是要先做了江南第一。
薛進均的憂慮生生地被二弟薛進益在他腿上的狠掐給壓下去了。“侄女與張大人投緣,你敢攔着,拒了張大人的好意?”,二弟的耳語警告和張紹雄的兇名一下子把他當場嚇住了。
這會兒,等蠱惑人心的魔頭走了,前思後想了半天的薛進均還是立在女兒的閨房門邊,憂心忡忡地揀着些慎重又好聽的說辭勸了薛素紈幾句。
薛素紈一愣。很快地拉下原本興奮的臉趴在枕上哭了起來。
“素兒不想去和州也好。爹爹再想想辦法,反正那姓張的也是個好摟財的……”,薛進均走近女兒身邊,低聲勸慰,充滿了自責。他也想過,如果昨日自己沒有將女兒現寶一樣拉出來在貴客面前亮了相,也許就不會象如今這樣爲難。
“我就要去和州!”,薛素紈一下子翻坐而起,芙蓉面帶雨,嘟起的小嘴卻很是利落。揚聲道:“爲什麼不去?至多不過是幫着張大人做些事情,他管着和州。總不能讓我吃了虧去。”
薛進均大感頭痛,道:“素兒!象我們這樣的商賈人家擇親更要求了穩當。你要是順順當當進了書香門第,擇個人品中正的女婿管束着,爹爹再多貼些嫁妝銀給你,只要用心,家裡家外你都能把在手裡,自能過得紅紅火火。可若是聽了張紹雄的。就算他守着昨日之諾會爲你擇了良婿,也不過是要夫妻兩個再爲他賣命做事的。”
“書香門第?爹爹指的人家是象溪南小周家那樣的嗎?”
一想到最近在周家的遭遇,薛素紈的眼淚更是委屈地止也止不住了,一邊抽泣一邊道:“爹爹,你不知道她們家是怎麼對女兒的?本來女兒折節下交,哄着堆毫無見識的女孩就已是難堪,可她們怎麼待我?那個周曼靜天天腆着臉,一口一個素兒姐姐叫着,可我遞貼上門。她居然叫個婆子拿些她手製的不值錢玩藝打發我。
等好容易進了周家門,四房的母女又純將我當了送貨上門的商女。看着綾羅綢緞眉開眼笑,萬事皆好,女兒一提着讓曼音帶我各處走走,那閔氏立時鼻孔朝天地說‘若是衝撞了哥兒們讀書就不好了’……”
捏着嗓子學了下閔氏斜着三角丹鳳眼說話的架式,薛素紈反倒不哭了,擰着手中的茜色絹帕子,咬住了一口雪白的銀牙,狠狠道:“她們不就是看不起我嘛!唯恐我禍害了他們家的男丁似的,我就偏要去和州府,到時他們若給張大人遞行卷求功名,我就跟張大人講,讓他們先來求我!”
薛進均定定地看了女兒半響,才緩緩地站起了身,輕聲言道:“爲父這就差人去和州府看房子去!”
“爹!”,薛素紈欣喜地一喚,象往常一樣愛嬌地抱住了父親的腰。
一聲長嘆悶在胸腔,薛進均的手落在了薛素紈的黑髮上。既然和州的張紹雄得罪不得,薛素紈也自有主張,他也就只能舍了這個象眼珠子一樣疼了十一年的女兒了。
薛進均與髮妻結縭於微末,一起苦撐着把生意做起來的同時拉扯大了下面的四個幼小弟妹,等日子好過了,妻子幾經調養,才艱難地中年得女,可在素紈七歲時還是撒手去了。念着結髮情,而且前幾年素紈一直哭鬧着拒絕後母,薛進均考慮再三,也就一拖再拖。
可就在這會兒,薛進均突然下定了決心要娶進房繼室。即便是粗鄙兇悍的村婦也不打緊,只要能生會養就成。
人生的轉彎不過在一息一念之間。
即便是前半程跑偏在霍城白白繞了個彎,薛素紈依舊緩移蓮步輕巧地重返到了正確的道路上。即將被惡毒後母逼迫得無路可走的弱女,將憑着自身的才情與胸懷卓然於世,只是在此前就得了貴人青眼予以栽培的這種小事,無論何時都不必刻意去提起了。
對於周曼雲來說,薛素紈總算是回了正軌的事情,她無從知曉。
在薛進均苦心勸女時,她乘着的小船正悠悠地停在了桃花渡。在渡口險成望爺石的周忱不等船穩就撩了袍腳跳了上來,亟不可待地要把爺孫倆往家裡搬。
周顯與曼雲回來得算巧,正好跟離了霍城的張紹雄等人錯了一個多時辰。
周顯笑罵着周忱毛糙欠穩重,但心裡還是對突訪霍城的貴客很是慎重。一回到府中,就集了年長的幾個孩子,還有玄霜等人到了耕心堂。
耕心堂裡,曼雲蹙着秀氣的小眉頭坐在阿爺的腳邊,聽着兩位堂哥相互補充的講述。自覺前世的記憶已十之八九成了一堆廢料。
稍想想。她不禁低頭自諷一笑。不提周家的變化,紮了堆跑來霍城的薛素紈、蕭泓等人都已是在意料之外,提前了大半年出現的張紹雄不過是雪上又加上的一點霜,能要人命的黑霜。
“應該是年初在紫竹寺一死一殘的兩個人將他引來的。”,曼雲一邊說着,一邊攤開了手邊的一張地圖,道:“張紹雄假兵爲賊的事,杜家舅舅此前就報過,而我們專門盯着的那幫子賊,現聚五六十號人馬滯留在了霍山西邊的六盤巖。”
霍山山脈連綿地斜在霍城的北邊。中段在縣城之界,但兩邊已伸進了周邊的村鎮。若不留心,也就漏了。
周曼雲現在很是感念留了杜家親兵在霍城的大舅母蔣氏。蔣氏當初的安排,現在看來極好,分散到周家各莊園的親兵潛下來不着人眼,也象觸鬚一樣可以偵知了四方動靜。
六盤巖附近的那些個賊,原本一直故作不知地放養着,只待哪天周家現正在秘訓的江匪隊伍拉出來活動時名正言順地和他們發生些個小摩擦。再來個黑吃黑。
只是提前而來的張紹雄着實讓曼雲心中不安。世間事有得就必有失,在弄到活口查出賊蹤何來後,附帶着也就打草驚蛇地將大賊頭子引了出來。
曼雲斟酌了下話出口,如何掩了似是而非的先知先瞻,才抿了抿嘴,輕聲說道:“霍城周氏宗族人口衆多且都鄰近住着,因着同根同源,若一家有事,四下就會響應支援。我想着。這些賊應該不會象豐津一樣肆無忌憚吧?”
廳堂之中響起一陣兒熱議的嗡嗡之聲,周家的幾個少年開始揣測起“我若是賊,將如何?”的話題。
周顯捋着頜下白鬚,看着沒參與討論而是口鼻觀心老實坐着的曼雲,笑了笑。對孫女這種明知故問的聰明,他很讚賞,比之幾年前時不時還會露出”我很強,我能行!”的小姑娘來說,曼雲還是長大了。
曼雲的幾個兄弟都還算是聰明的,不多時,就有人提到了輕衣簡從劫人劫貨的想法。出門辦貨採買的下人就算被擄了也沒有意義,最好下手的應該是要去學堂的孩子們……
在達成了最終定案後,聚在耕心堂裡的人就四下散了。
還帶着跟兄弟們爭論時的一抹紅暈,高慎腳步輕飄地回到了修裕堂的西廂。也是到了今年,祖父和兄長們纔開始帶着他言周家事,這種被信任的感覺對他來說很是美妙。
“慎兒回來了!”,見周慎進屋,已執着一卷書在窗下等了他許久的高維立即站起了身。
此前周顯差人到修裕堂喚人,只說是要召了家中年長的幾個孫子,並沒有叫上他。當時高維心中微酸一下,可沒一會兒也就釋然了,自家呆在周家總歸只是親戚,總不能寄着希望讓老爺子真把他當了親孫子待。
但總覺着自己應該可以幫上些忙的高維還是到了周慎的屋裡等着表弟,想聽聽究竟有何事發生。
周慎的小嘴張了又合,決定還是按着堂兄周忱的交待,不敢跟高維說得仔細。周家與張紹雄的仇怨,沒有必要將原本置身事外的表兄與高家扯下來。
所以,周慎帶着一臉靦腆,只輕聲地說着能說的一些結果,道:“阿爺說現在市面上魚龍混雜,恐再生出象紫竹林那樣的事,要大夥兒都要謹慎小心,出入都要跟着人……而且不能私與其他人家來往。”
“其他人家?”,高維看了看周慎臉上的一團紅,眸子冷了幾分,笑問道:“是不是又在講薛家?”,十四歲的少年正是看什麼都帶着刺的年紀,周家這樣對薛素紈及曾對他們有恩的薛家明裡暗裡的挑剔和打壓,讓他反起了些打抱不平之心。
周慎很是用力地點了點頭。說實話,他對薛素紈也極有好感,但阿爺交代了不許,他自然也就老實地聽了。
可看看高維不置可否的表情,他慌忙扯了表哥的袖子仔細交代道:“表哥也盡聽阿爺的好了,反正……反正六妹妹也不樂意跟薛素紈相交。”,在周慎想來,表哥對薛素紈不錯也是想着她能跟六妹妹曼雲玩到一處,可既然曼雲甚至其他姐妹不能與她交好,他們做爲男孩子,也就只能將這事丟到了一邊。
“六妹妹……周曼雲……”,高維輕聲長嘆,點了點頭。周曼雲的聰明和得寵他見識了,但她的心胸,他也算是見識了。
自以爲拿自家堂妹說服住了表兄的周慎,立時綻開了一臉燦爛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