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室的光線幽暗晦澀,配合着嬰兒時睡時醒發出的嚶嚶之聲,更顯得詭異非常,直摧人心。
伏在地上翠蘿癱瘓如爛泥,嘶啞的聲音象竹筒倒豆子似的說着她所知的所有真相。
“六公子!茶裡的藥真真是夫人親手下的……夫人說六奶奶有着胡女雜血又生性好嫉,本就不得國公爺的喜歡,若是生下孩子又象她家親弟那樣現出明顯的雜胡樣貌就更糟糕……所以不如索性絕了後患。”
“你血口噴人,攀咬家主!分明是你這個賤奴受外人指使,謀算蕭家。你也同時害的大姐可是孃親的嫡親長女!”
“六公子容稟!”,翠蘿更加地悲痛地低泣道:“夫人也要給大小姐下絕子藥同樣有因由。秦家姑爺曾向夫人揭了小姐硬要獨居在西郊別院,是爲了,爲了齊衍。”
按着翠蘿的招供,蕭婉陪着曼雲喝下玉徹並不算是陪綁,而是因爲她同樣是要嚴格防範的目標之一。
蕭婉從幾年前就鐵了心的要和秦家和離,苦勸無果的徐夫人在半年前曾爲女兒的和離事特意找過秦家商議,卻反受了女婿秦侑的言語擠兌。
待徐夫人回了雲州按着秦家提供的線索細察,才發現一直怪責丈夫的蕭婉自身同樣有着致命把柄被婆家捏着。
獨居在西郊廖園的蕭婉身邊除了那班子常在一處玩鬧治遊的年輕女子,還有一個男人幾乎寸步不離地陪着,親暱非常。
一直任着蕭婉專職大夫的齊衍是神醫齊世保的長孫,曼雲老熟人齊衡大夫的堂哥,已近不惑的年紀卻至今未娶,對外據說是潛心向道,不言婚嫁。
只要仔細想過齊衍與蕭婉的曾經經歷和現在的相處,不難讓人揣測他們之間根本就是存在那種不可告人的關係。
“因蕭秦兩家世誼,秦侑提出不願與大小姐和離,只求保留夫妻名份各自混過維持着面上風光就好。只是男人讓妾室生下庶子無可厚非。大小姐要是生下野種就不可收拾了。”
“不能讓六奶奶生子,是因爲她身有胡女血統?而大姐,卻是要索性斷了她的隱憂?”
年輕男人的聲音透着疲憊的沙啞,但顯然已全無了最初敢於否定一切的信心。
長姐蕭婉的隱秘情事,蕭泓多少知道些,也一直幫瞞着母親。如今被翠蘿全盤托出當了佐證,簡直就象是鑽心的一記痛擊。
隱在寬大椅後的曼雲,只能順着眼角看到蕭泓搭在嬰兒襁褓上的手臂在翠蘿涕淚俱下的供訴中不停地輕顫。
胡女雜血,果然又是與當年祖母周太夫人一樣的理由。現在想來祖母並不算糟糕,起碼她不喜歡母親杜氏的心情幾十年如一日地盡寫在臉上,給媳婦用上絕子的香零也會直接跟兒子說明白。
象徐夫人這樣暗中行事的倒更麻煩。不管自己是自揭其事還是選擇隱瞞。或多或少都會在丈夫的心中紮上根刺。夫妻之間難免見疑。
何況他一向都認爲自家親孃是偏疼他的。由當孃的親手捅出的刀子更會讓人痛不欲生。
周曼雲暗自輕嘆口氣,目光緊粘上了蕭泓單手抓起的襁褓。
“實話!最後一次機會,說實話!翠蘿,否則我要扔出去的就是這個!”
“六公子。不要!不要……”,翠蘿尖叫出聲,驚恐萬分地連連磕首求乞,額頭碰到的方磚砰砰作響。
蕭泓將手中的襁褓用力一振,嬰兒淒厲的哭啼聲伴着布包劃空而上的軌跡立時響起。
“藥真的是夫人親手下的!”,翠蘿痛絕地嘶叫着飛撲向前,臉頰擦地,但指尖卻還是離了砰然落地的襁褓一指之遙。
“栓哥兒!”
女人絕望的哭叫聲,唬得周曼雲緊緊地閉上了雙眼,不忍猝聽。
翠蘿慌亂抱起地上的花布襁褓。顫抖着手扒開低頭看了眼,又象燎着手指頭一樣急忙丟開,手腳並用地爬向了蕭泓的腳邊。
“六公子!栓哥兒,把栓哥兒還老奴吧!”
剛纔被蕭泓拋來的襁褓之中,只裹着一隻又白又軟的小枕頭。而現下刑室依舊若有若無響着的嬰兒哭聲。更使人撓心抓肺。
“你也懂得心疼自家的孫子?”
離座在翠蘿身邊蹲下身的蕭泓虎目帶淚,一隻大手攸地一下緊掐住了翠蘿的脖頸……
“栓哥兒!”,一聲慘痛的尖叫聲響在黎明的小院裡,榻上直挺身坐起來的翠蘿,額上冷汗涔涔。
三步並兩步地衝到了孫子睡覺的地方,婦人的面色變得更加蒼白,嘴裡不停地叨着孫兒的名字,“栓哥兒,栓哥兒死了……死了!”
大早上的盡尋了晦氣!
手裡抱着栓哥兒立在門口的年輕媳婦看着居然開櫃門趴榻底尋人的婆婆,氣惱地撇了撇嘴。
但爲了不讓翠蘿再說了難聽的,堆着一臉鬱色的小媳婦還是出言提醒道:“娘!栓哥兒不就好好在這兒!”
正扯着單子瞅榻底的翠蘿呼地一下從地上連滾帶爬地起了身,象是發了瘋症似的衝去搶過了孫子牢牢地抱在懷裡,半點不肯放鬆。
有些被悶着的孩子又哭了起來。
“昨個兒夜裡,不知您和奶孃怎麼就都睡迷過去了,媳婦聽着栓兒哭得厲害才抱了他到我房裡……”
大家世僕頂得上市井小富。自栓哥兒生下,翠蘿就嫌着媳婦帶不好,又請奶孃幫襯又親自將孫子帶在身邊,事無鉅細得管着。
昨晚婆婆難得的疏忽自然勾起了媳婦的輕怨。
若是往日,翠蘿自會板起臉斥着媳婦去堂屋跪着。
可這會兒被提醒到了的翠蘿慘綠着面孔,一把將栓哥兒塞進了媳婦懷裡,發未整,臉未洗,趿着兩隻鞋兒就踉蹌着向着景國公府跑去。
昨晚上被六公子拿了問刑只是做夢?只覺得頭腦一陣陣發悶的翠蘿一邊跑着,一邊顧不得儀態地在路上捋袖摸額。
不停磕頭碰腫的額頭,被掐過的脖頸、手腕根本就沒有半點痕跡。
更加倉惶無助的身影深一腳淺一腳地直奔向了徐夫人住着的上院,一路之上極引了值守或是早起的人們側目……
“不過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罷了!翠蘿,你要靜下心來!”
因是貼心的舊僕。雖然徐夫人還未起身,但也直接允翠蘿到內室裡相見。
溫厚的女主人持手相慰着忠僕,端淑秀雅的臉上盡顯淡定。
“別說昨日婉兒和小六媳婦喝茶之時根本就無察覺,就算她們知道了,又如何?長者賜,不敢辭。我這做孃親的賞她們不管是什麼,喝了纔是孝順,不是嗎?”
“可要真是六公子親自查,怎麼辦?”,翠蘿盡失了血色的臉上掛着無比的惶恐。
“我是他的親孃!”。徐夫人一字一頓地咬牙強調。又接着笑道:“也是這府中的女主人。維護着蕭家血脈體統不正是我的責任。”
“六公子要是告訴王爺……”
“小六若是在他爹面前直說,最後也不過是多得幾個美人作爲補償。國公爺……王爺一向只心疼自家骨血,旁的女人就算是娶進蕭家門的又何曾真正在意過。不想讓那個周家女人生下蕭家的子嗣不也是王爺的意思?”
在徐夫人清淡的勸慰聲中,翠蘿漸漸地心穩氣定。勻了呼吸。
懶懶地打發了大早上就來相擾的翠蘿回家去,徐夫人坐靠在枕上冗自出神了許久,才輕輕地拉響了榻邊掛着的一根金紅相雜的鈴繩。
一陣兒鈴聲輕響過後,榻前跪下了一名穿着青色衣裙的年輕女子,平板似的五官,普通至極。
徐夫人靜靜凝視着負責自己安全的暗衛半響兒,纔開口問道:“剛纔有人跟着翠蘿過來嗎?”
“有!”,面無表情的暗衛只從脣間迸出個單字。
“誰?”
“六公子!”
“想必他還混進了我房裡!”
“是!”
徐夫人的嘴角帶着淡諷輕輕地翹了起來。
她院子裡所用的暗衛是丈夫蕭睿一手安排的,能這樣實話實說地蹦單字已是極至。別說蕭泓潛進來不會提醒。就算是要對她動手,若是在蕭睿交代的權限內,暗衛也不會攔着。
“你下去吧!”
隨着室內又重空無一人,埋首錦被上的徐夫人輕輕地笑了出聲,似歡似悲的低語繞着。“我是他的親孃,他能奈我何?”
世上事只要做了就會有痕跡。
原本徐夫人就已做好了應對準備,只是沒想到一切來得比預想中要快得多。
昨晚翠蘿的“夢”肯定是真的,而蕭泓居然放了她作引子跟着親身相探,有些出乎意料但效果更好。
就算周曼雲被下藥的事拆穿,剛纔也都推到了蕭睿頭上。就算爲了維護嫡妻體面,景王殿下也會捏鼻子認下是他授意。幾十年夫妻,徐夫人對此很肯定。
不管是蕭泓出頭爲妻子打抱不平,還是就此啞忍心中懷怨,說不得在將來還能如願以償看到“父子相殘”的戲碼。
“剛纔做兒子可是不敢找我這親孃當面對人質呢!那接下來,和媳婦撕破臉的婆婆是不是要着手送幾個聽話的美人過去……”,徐夫人坐直身,輕輕地蹙上了雙眉,一臉冷笑。
盛夏的陽光也可以是冰冷的……
坐在廊下等着歸人的曼雲側了小半邊身子,看着蕭泓神情凝重地沿着長長的廡廊走來,步步沉重。
這次藥茶事件的追根溯底,曼雲幾乎全過程旁觀,只在昨晚將翠蘿送回去前幫着用了點混亂記憶的迷藥,還有化瘀掩跡的外傷藥而已。
自己究竟是想要求什麼結果,曼雲也不得而知。正如一個不懂維護妻子的丈夫不值得愛,但是能爲妻子毫無顧忌就出手大義滅親的男人也同樣可怕。
最初也不過是覺得隱瞞真相的行爲比起真相來更會傷人。與其一人憋悶着長痛,不如兩人忍了一時的短痛解決問題。
但現在看着蕭泓憔悴的面容和傷心過度得失去視物能力的雙眸,周曼雲又突然覺得直揭出真相的自己真的很殘忍。
“去歇歇吧!”,曼雲搶身向前,擒住了從她身邊茫然擦過的蕭泓。
從母親的院子裡幾乎是不掩任何痕跡地慌忙逃走的男人,不過是憑着直覺撐回了自家院子。
蕭泓呆呆地盯了曼雲好一陣兒,才伸出手臂緊緊地將妻子箍在懷裡,發燙的頭額不堪重負低下靠在了她的肩膀上,默默流出的淚水一點點濡溼着曼雲的肩背。
即便到現在,自己不過還是個懦弱而又無能的傢伙。
一雙布着紅血絲的眼擡起,蕭泓緩緩地推開了正反手拍撫着他背部的妻子,神情木愣。
“曼雲!這幾日……這幾日我還是要住到軍營!你的小日子就在近兩天,又喝了不該喝的,所以自個兒顧好自個兒的身子……”
從路州回到雲州的路上時間,蕭泓大多是看着醫書打發。曾被曼雲笑話,假以時日必成專屬她的婦科聖手。而專會在她難受的日子裡細心陪伴的舉動,也讓曼雲備感窩心。
可現在,他已經脆弱地只想要逃?
急匆匆地追到院子裡,只看着男人撂下叮囑就落荒而逃的身影閃過,周曼雲心中百味陳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