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紅太豔就象是方流未涸的鮮血,而銀白過素,穿在身上仿若會惹上不祥的徵兆……
周曼雲散着一頭亂髮坐在牀邊,看着眼前的幾個宮女走馬燈似的拿出一件又一件的華裳,一次又一次地搖頭,最後索性擡起雙手緊緊地捂住了蒼白的臉頰。
怕是被昨個兒夜裡王媽媽的死給嚇着了!爲首的圓臉宮女瞪了眼要開口相勸的同伴,默默地束手立在了一邊。若可以發聲悲哭,她們也想就此大哭一場了,昨晚闖來搜宮的大批人馬撤走了,但是還有十來個打眼看着就糝人的灰衣太監就一直沒離開過,象是高懸着要往套在她們脖頸上的繩索不知何時就要伸了過來。
雖說搜宮的胡太監帶人闖了“夏雲姬”的主寢,看到的不過是個縮在牀角埋首低泣的漂亮女人,但是她們都曉得眼前的這個女人正是王媽媽從外面帶進來的,來歷不明。被迫坐了同一條船,是不是將她推入水中,自己就能得活?一室之內,審視看着曼雲的幾道目光,都盡透出了複雜莫明的情緒。
“藕粉綠邊的那件!”,周曼雲緩緩地放下手,坐直了身子指示道:“換好衣裳,我們去玉藻宮!”
曼雲的聲音輕輕發着顫,交握在胸前的十指緊了又緊。
不怕不可能!
即便不顧慮着自己的安危,她也擔心着被那老太監帶走的蕭泓。昨晚情形危急。她只匆匆向銀子借了赤蛛毒液凝在指尖,胡亂地抹在蕭泓的左臉之上。毒液會不會過量,伺養紫晶的老太監有沒有可以解毒的藥劑,她統統地沒有任何把握。
但更可怕的是蕭泓進宮之事。沒有人運用確鑿的證明來通風報信,他是不可能擅自闖宮的。而如果說此前認爲是相互利用的謀刺,高維等人從未想地要實行。不過是用自己來釣蕭泓。那麼正如他所說,她的妄行會給蕭周兩家帶來不可估量的滅頂之災。
可笑那時還想着下了毒就從行宮裡遁走,事了拂身去,會完美得沒有破綻。高估自己,小看敵手。幾年來的順風順水,終於讓自己驕傲輕敵地困在了宮牆之內。
只是錯到了現在,她所能做的就只能是一直再堅持下去。
擡頭看了看玉藻宮高懸的匾額。妝容明媚豔麗的周曼雲擡腳穩穩地跨過了高檻,在她身後除了常隨的兩個宮女,還跟着一隊甩尾不掉的灰衣宮監。不管如何,他們從玉潤宮開始只是不發一言地跟着,並沒有限制了她來到玉藻宮的自由。這一點也勉強算作可以苦中作樂的幸運了。
天色陰霾,滿院花樹上似乎都浮着層灰,極具侵蝕性地要將所有光亮一點點地吞掉。
在一片灰暗中。突兀闖入眼簾的緋紅水霧和女子天真爛漫的咯咯笑聲。一下子讓周曼雲頓住了步子。
玉藻宮的景緻在夏口行宮數一數二,最下功夫的就是宮室之前矗立的水法,只要在水法邊小池中灌滿足夠催動機關刻度的水量,大水法中心的蓮蓬柱就會噴涌出大量的清泉還灑落地,如甘霖從天而降,其下白玉石雕的蓮葉池千葉顫珠。池邊金銅鑄的鳥獸承露飲漿,往復不歇。
若是機關小池中所注的水調上特異的顏色。更會隨心降下帶了彩的水珠,更加絢麗。此前周曼雲曾見張惜惜開心地倒着繪畫顏料玩過一次,藍霓紫霧,印象深刻。
現在,很顯然,一派天真的張太妃仍在樂此不疲地玩着。
隔着帶着淡淡腥氣的紅色水霧,兩眼直愣的周曼雲能清晰地看見迭香樓前那張至美容顏上無拘無束的快樂暢意。
幾聲捂摳着嗓子眼的嘔聲在曼雲的身後響了起來。緊接着,一個跟着她從玉潤宮來了此地的綠衣宮女被玉藻宮中環立的侍衛塞住了嘴,反剪着雙手拖了下去。
“你回去吧!”,周曼雲回身對上另個圓臉的年長宮女,輕聲勸道。一直繃着蒼白麪孔的宮女如得大赦,蹲身行了個禮,立即回身提裙向後退去。
鬼斧神工的水法景觀瑰麗,張惜惜更是天下間難得一見的美人,但是再美到極致的景象也敵不過此時從心底裡翻起的懼意與噁心。
催動水法的機關小池邊倒俯着一具沒了頭顱的屍體,正汩汩冒着一腔鮮血向水中淌着,空中帶着淡淡緋紅的水霧正是由此而來。
“雲姬!本來我正想差人喚了你過來陪我玩兒呢,結果你倒自己來了!”,觀景最佳的迭香樓前,笑靨如花的張惜惜親熱地握緊了曼雲的手,聲音透着遮擋不住的快活。
象是長不大的孩子一樣的天真無邪並不代表着不懂殘忍,反觀自己纔是最天真的那一個。
周曼雲低頭淡淡一笑,任張惜惜拉着她的手向着飄着血腥氣的水法機關前走去。
張惜惜笑語嫣然,玉指輕點着正縛在機關小池旁的幾個黑衣人,象是選擇待宰的牛羊。
或倒或跪的五個黑衣人,盡皆十幾二十歲的青年男子,打眼看着或多或少都受着傷,不過應當還都活着。想來是因爲死人血涸,達不成噴泉效果,才能殘留下了性命,沒被一起下令砍了。
“那些可都是進宮行刺的刺客!”,張惜惜的眉梢輕挑,象衝着曼雲拋着媚眼兒一樣,笑言道:“直折騰到寅中才把人逮齊了。陛下剛剛纔在本宮牀上睡着,就讓我先審着呢!”
不通刑訊,也不想求知結果,所以張惜惜的審訊簡單,點兵點將地依次揀了人砍頭就是。
狠捏了周曼雲的手背,示意她再多看兩眼待死刺客的張惜惜,美目中含上了濃濃的警告之意。讓這個也算得上刺客的女人。看看同類的下場,多少也能紓了些近一月來苦勸她出宮不得的悶氣。
“看着真讓人害怕!我都不敢再呆在這兒了!”,周曼雲的眸光從被縛刺客帶着血污的臉上一一逡巡而過,強壓着心中突起的刺痛,別過臉輕聲地在張惜惜的耳邊言道。
一抹得意的冷笑現在了張惜惜的俏臉上,接着。又呆呆地凝住了。
玉藻宮裡正傳來了一聲迭一聲的通報聲。
大清早。一向不屑張惜惜這位“庶母”的劉後乘着皇后儀駕聲勢浩大地登門而來,直讓張惜惜覺得象吞蒼蠅一樣咯應。
可她也沒法拿了長輩的架子拒人上門,劉後前來,是奉了聖意。
泰業帝原本是在幸着新鮮的宮人,受了刺客驚嚇後才移駕到讓他最感舒心的玉藻宮,在張惜惜的小意溫柔下服了藥物又胡天胡地放鬆了一通,才找回了鎮定下了連串要在玉藻宮開審的旨意。可在曼雲前來玉藻宮前不久。興致勃勃地說要御審刺客的皇帝倒又撐不住地睡下了。
張惜惜迅速的變臉給在陰鬱天色中盡感絕望的周曼雲帶來道微亮的光。
“皇后娘娘居然來了。太妃娘娘就算現在立即把我當刺客殺了,可是這一個月來,娘娘待夏雲姬的親厚應當這宮中的有心人都有看在眼裡吧?”,周曼雲貼在張惜惜的身邊低語說着,言語清晰地刻意讓立在一旁的蔣媽媽聽個清楚。
一身褐衣的蔣媽媽在張惜惜質詢的目光中微不可察地點了點頭。
“蔣媽媽!你去應付劉寶英那個賤人,就說本宮跟陛下一道歇着呢!叫她候着,候着!”。張惜惜咬着銀牙。歇斯底里地抖着寬大的袖袍,露出截玉臂,皓潔如雪。
怒不可遏的張惜惜返身衝回迭香樓裡,剛憤憤地在榻椅上坐下,就又瞥到了周曼雲居然亦步亦趨跟了進來的身影。
“本宮讓你跟着了嗎?你滾……”,張惜惜倒豎着柳眉。已無了半點耐心跟剛纔居然威脅自己的女人再演了平易近人的戲碼。
“娘娘,你的髮髻亂了。”。搶步上身,周曼雲扶穩了張惜惜頭上一根將墜的銜珠鳳釵,金質的釵尖抵住了她的頭皮,一瞬之間仿若銳利如刃。
張惜惜臉上的怒意一下子消了,斂襟坐穩,帶着抹輕笑喝止了要跟過來的左右,重複了往日的好脾氣道:“那你就幫我重整整吧。”
一套鑲金嵌寶的梳篦放在了曼雲的手邊,一隻素手執住一縷柔滑的長髮,黑絲之下的指肚兒顯了一抹淡淡的血紅色,和着香郁沁心的髮油一起隨梳而動。
“太妃娘娘!聽說御駕南巡駐停林州江段時也曾逮到過行刺的女刺客,一個膀大腰圓的中年婦人。可陛下依然喝令將其捏碎尾骨,卸了手足關節,送進御寢……不知此事是真是假?”
張惜惜懊惱地閉了下眼,牙關狠咬。對於時不時會讓宮人假做了反賊妻女用以發泄的泰業帝,逮着了真的女刺客更是會要物盡其用。這一點,她深惡,但也無可奈何。
“你的意思是就算本宮將你是刺客之事坦誠報之陛下,陛下依舊會讓你近身?”
“娘娘!這宮中沒人查出我身上帶的毒,不是嗎?而且您若說明我身上有毒,難免要受人懷疑,您若不是同夥又是怎麼知道的?”,曼雲輕笑着,手裡挽起了一環綠雲,溫柔道:“況且控着我的王媽媽雖然剛剛死了,可娘娘身邊的蔣媽媽可還活得好好的,看她剛纔的意思也沒想着讓娘娘就此殺了我。”
幾滴晶瑩的淚珠在張惜惜的眼眶裡打起了轉,她咬上櫻脣,悽聲道:“你放棄行刺就不行嗎?你剛纔不是說你想離開了……”
“是的,我想離開了!”
周曼雲低下頭,對着臉上乍現了驚喜的張惜惜沉聲道:“只要太妃娘娘許我一事,小女就立即離宮,此後生死自掙,絕不牽累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