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猊吐煙,燈燭通明。
獨坐高位正怒瞪着下跪數人的景王蕭睿,臉上象是刷上了層炭黑。
任何男人正享受着紅酥嫩手按頸揉肩之時,被突然扯回到公務之中,都不會有了好臉色,更何況當此時國事家事已盡擰在一處。
他的大手死死地扣着一角信箋,五指抓了又放,終還是忍不住地握掌成拳,狠狠地砸了下去。
“蕭濟民的腦袋是被驢踢了,狗踩了?對付些個賤婢,還需要他拿自個兒當餌?小王八羔子他孃的嫌了命長……”
景王殿下的吼罵聲直掀屋頂,屋裡幾人都聽得真真的,但卻沒人敢吱聲相應。
“孃的!”,已霍然起身的蕭睿狂躁地踱了幾步,接着,高擡起的大腳卻是狠狠地往蕭泓身上遷怒地踢了一記,砰聲作響。
“蕭小六!把天香苑給老子抄了,剁下那起子賤人的腦袋,直接在皇極門前壘了京觀!”
“王爺!”,不待蕭泓迴應,跪在一邊的韋元讓已惶恐地抱住了蕭睿的腿。
“天香苑自武宗朝起就與朝中大臣關係密切,洛京城中的官宦人家或有女兒由天香教養,或有着那兒出身的妻妾。若無實證對羣弱女妄加刀斧,恐難堵了天下悠悠衆口。”
“老臣也覺得當務之急非爲清剿,而是速遣兵馬去大慈恩寺接世子接回來纔好……”
緊急召來的幾個心腹老臣與韋元讓一樣懷着顧慮勸阻着蕭睿。
“蕭澤那小崽子就是盡被你們這起子酸儒教壞了!”,旁人越勸,蕭睿的吼罵越發得如同狂風暴雨肆虐。
“證據?說法?老子想殺人,還要尋了勞什子由頭!割了些腦袋往每家丟幾個,讓他們直接把家裡的騷蹄子清出來,誰他孃的捨不得,老子滅他滿門……”
大晚上裡一同被喚來的徐世達嚇得臉刷白,一邊賣力地勸着姐夫,一邊剜向蕭泓的目光不免多了些責難。
蕭澤在被蕭泓提前打開又提前呈上的信中只模糊地寫着他受天香苑苑主崔琅真之邀將攜美同遊大慈恩寺。
但或恐崔大家爲他安排的女人帶着蠱毒意圖不軌。所以他要蕭泓在十五日寅初趕去寺中接他。
或恐,也就說明有可能託信給蕭泓只不過是蕭澤心欲獵豔又小心地留了後路。
徐世達是蕭家兄弟的親孃舅,總覺得蕭泓本當厚道得對長兄託他的秘事親親相隱,而不是直接捅到了蕭睿跟前。
蕭泓的身體跪得板直,面如平湖。心中卻波濤起伏。不得安寧。
父親蕭睿召來的幾位都就是這幾日就住在景國府的肱骨近臣,但是對着他們,蕭睿也只提到如何處理了蕭澤留書事。
蠱毒、天香苑、大慈恩寺。蕭澤攜美。曼雲避疫,還有幾日前忽然乍起的無稽流言……如果將這些視同對敵用間的前奏,那麼很有可能曼雲與蕭澤都已提前攪入了戰局。
“小六,你想怎麼做?老大可是把這兩塊牌子都給了你了!”,剛在在衆人勸說中一徑逮誰罵誰的蕭睿終於冷靜了下來,斜睨着跪在眼前的兒子,眼含利芒。
家醜不外揚,蕭泓想到的,蕭睿在聽報之後也立時反映了過來。剛纔一通暴怒不過是有口難言的發泄。
蕭睿敢肯定長子不可能是被崔琅真那個女人牽了鼻子走,合謀或是反算着對方纔更貼切。
甚至於蕭澤根本就是不負責任拿着自己的性命算計着蕭泓,還有蕭睿本人。
在父親的炯炯目光下,蕭泓斟酌了下語句,低述了自個兒的打算。
強耐着性子聽兒子說完,蕭睿呆愣了會兒。緊接着擡腳又狠狠地衝着蕭泓踹了過去,“蠢貨!你他孃的也是個不折不扣的蠢貨!”
“父親!”,蕭泓低聲喚了一句,一動不動地仰着臉,緊盯着蕭睿。暗露求懇。
“蕭小六!你就這麼一直傻着,就這樣子什麼也捨不得,遲早會被人剝皮拆骨吃乾淨了!”
蕭睿鬱悶地喝罵出聲,一抄手卻是將案上的兩塊令牌猛地向蕭泓的頭上砸去,“你們一個二個糟心的小王八蛋。這些玩藝,他既給了你,你就好好拿着。按你的打算做去吧!”
“多謝父親!”,蕭泓一邊伸手撈住兩塊沉甸甸的牌子,一邊誠心相謝。
父子間一拋一接形同兒戲,把周圍的人看得心驚膽顫。
景王世子蕭澤領着洛京府尹,洛京城中的八萬禁軍也歸由他虎符相控。何曾想不過是出城會個佳人,兵符就被他大咧咧地裝在信中,給了蕭泓。
而另一塊卻是用來調集蕭澤所統暗衛的。
蕭澤交符等若交命。
若蕭泓瞞而不報,直接調兵遣將先燒了景國公府,或是立意宰了父兄也是可以的……
洛京西郊的夜色比之城中更加暗沉。
偷偷溜回金穗園的蕙心剛進院門不久,就被齊媽媽接了直奔進了正禁足的賀明嵐房裡。
蕙心現在是跟着明嵐的管事娘子,常常園裡園外跑着辦雜事,腿勤嘴甜,已足稱明嵐的心腹。有些隱事,明嵐主僕兩個都很是放心地直接交給她做了。
“有查到世子爺現在是跟哪裡的野女人混到了一處?”,賀明嵐一見蕙心就急急相問。
相對於園中那些根本就不知道蕭澤假病出城的傻女人,賀明嵐因爲下僕的能幹通曉了更多消息,也就更加痛苦。
蕙心遺憾地輕輕搖了搖頭,“奴婢在外跑了小半日,都未見着世子。”
賀明嵐失望地嗯了一聲,轉過頭,對上了菱花鏡中自個兒慘白的素臉。
蕙心低眉順眼地趁前幾步,靠到了賀明嵐身邊,輕聲道:“小姐還是別想了太多,不如讓奴婢照例幫您按按,先去休息?”
賀明嵐贊同地閉上雙眼,滿面憔悴。
“世子莫不是真的惦記着周曼雲那個賤人,一聽說她被關到了翠潤,就跟了出來吧?”。齊媽媽呶嘴忿忿地疑道,嘴角的大痣跟着語氣的不平一起晃動。
老貨倒是真會想!蕙心微擡眼皮瞟了下無意中替她探問出話的齊媽媽,按着賀明嵐頭皮的手指更用了些力。
賀明嵐靜默了許久,才澀澀地張嘴道:“你們休聽了那些胡言亂語。什麼一時情迷忘乎所以,我不會不守婦道……而世子爺那晚也根本沒有半點糊塗。他本就是存心叫了那女人的名字來噁心我的。”
蕙心的手停住了。目露微愕,扭臉看向了同樣現出一臉茫然的齊媽媽。
閨中事,她們作爲下人只看了蕭澤發難傷人時的歇斯底里。但此前兩人黏膩又突發衝突的一瞬,在此前卻從未聽賀明嵐提起過。
想是意識到現在可能出現了新的情敵,身心交瘁的賀明嵐不禁有了向體己人一吐爲快的衝動。
“蕭世子本就是看着多情,實則無情。喜歡女人?哼!就算他真的會喜歡女人,也不會放縱自己喜歡上蕭泓的女人。周曼雲?呸!他不過是硬扣了錯,藉機把我們都打發到園子裡。”
“小姐!”,蕙心按捺着急切,俯下身問道:“可是你不也說世子真的在你面前喊過那賤人的名字?”
“在當他蕭濟民的枕邊人前,我可是蕭家的世交之女!自小喊着哥哥長大的!”
賀明嵐嗤聲諷笑道。“他蕭濟民若說是動心去搶別的弟婦靠點譜,但就蕭泓的女人不可能。蕭小六,那可是他從小象兒子一樣養大的弟弟。他捨得?”
“或是姓周的賤人勾搭男人的手段高超?”
“她要是敢動念勾搭蕭澤,他爲了他弟弟就會立時殺了她。別說周曼雲,連我不過曾跟小六扯上些關係,打從一進門。他待我外熱內冷,恨不得找到機會就將我扔了老遠。”
“可是……”,蕙心嘴裡猶豫遲疑,眼中卻已隨着賀明嵐的說辭多加了一絲懼色。
“要說喜歡……我更懷疑蕭泓根本就是……就是喜歡他的親弟弟!”,賀明嵐冷聲啐道。擰起的眉頭盡顯獰色。
如果蕭澤根本就如賀明嵐所言對周曼雲沒有半點意思的話,那麼一直被他哄着跑前跑後客串了老鴇的師父豈不是上了當。
那個按着周曼雲模樣妝扮出來的楚家女是在一夕歡好之後被蕭澤殺死的,身上多處血洞猙獰。男人對着形似情人的替代品應當會愛屋及烏多些寬容愛憐,蕭澤殺人的行徑更象是……
蕙心擡起手,驚懼地掩住了自己不住顫抖的嘴脣。
城樓鼓終於在城裡城外的焦灼等待中敲到了五更……
天色黑沉,通向大慈恩寺的千級臺階上已三三兩兩地出現了一簇簇的進香客,而長階的兩邊也隔那麼一段就有着些個攤在地上的乞丐,預備對好欺負的香客攔腰抱腿乞了買路錢。
乞兒們是極有眼色的,對着正緩緩拾階而上的一對男女根本就視而不見。
雖說他們衣履普通得與大部分香客一無二致,但昏暗之中女子還堅持戴着掛着長長幕簾的帷帽,前後左右隱有護衛相隨,一望之下就是惹不得的貴人。
許是要給他們多留些親密的空間,崔琅真也只帶着個健僕吊在右後方的三丈外。
蕭澤回頭望了一眼,接着低下頭親暱地將嘴脣貼在曼雲的臉頰邊,呵氣溫熱直透輕薄的面紗,“娘子辛苦,不過心誠則靈,今日進香你必能如願以償。”
“應當是世子如願以償吧?”,曼雲撐在蕭澤手臂上的纖手更倚上了些氣力。
現在她已身如爲質,那點男女授受不親的規矩,被周曼雲自動代爲了嫂溺叔援的事急從權。畢竟就算她求瞭如白蓮一般的清潔,但腹中初成的胚胎不能有個累得過分的母體。
就且當了蕭澤是根令人頭疼的柺棍吧!
曼雲同樣掂了下他們與崔琅真保持的距離,將身子向着蕭澤斜靠得更近了些,壓低聲笑問道:“世子爺,你到底有多恨我,才這麼不惜己身也要把我弄死?”
蕭澤步子一滯,反倒越發深情款款地應道:“怎麼不說我是對你情不自禁,意亂情迷?”
“對呀,意亂情迷!若是在翠潤,再整出什麼不堪也不過囿於一隅。但若是把地方搬到大慈恩寺,別說被抓了現行,只要有人認出你我,就糟糕透頂。僧侶香客,人多嘴雜,我不幹乾脆脆地一死,何足以謝了天下?”
“原來娘子更喜歡在翠潤溫湯與我親近?”,蕭澤沒正形地笑捋了下曼雲額邊散發,然後輕皺着眉頭爲難道:“可是我總覺得讓小六在大慈恩寺開了殺戒才更有意義。”
“嗯!剛在在山下離開那些人就是去通知了蕭泓!”,曼雲恍然大悟似的點了點頭。
“是!當然也有通知了另外幾個人。”,待消息傳至,蕭泓應當會急着趕出城,託韋元讓的信也就會送到了他的手中。
周曼雲氣極反笑,啞聲道,“世子爺是想讓更多的人見證着蕭小六怎樣辣手殺妻?”
“也不是!”,蕭澤貼在曼雲的耳邊,很認真地低語道:“其實我一直都很想知道蕭小六見到我與你齊齊背叛他時,會先下手殺了哪一個?要不,賭賭?”
“愚蠢至極!不,瘋子!”,周曼雲狠狠地啐了一聲,沉默地低下頭,不再理會。
蕭澤反倒突然地大笑出聲,象是當了曼雲是在跟他打情罵俏一般。
笑聲暢漾風中,輕快爽朗。
晨光初曦,金頂在望,崔琅真望着前方一對相依而行的璧人,不禁地勾起了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