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霍城充滿了肅殺之氣,開向四方的四處城門的門樓上都高掛着幾顆人頭,雖未如曼雲所言成串,但還是猙獰地讓外人不敢直視。
溪北大周府門前“且系周”的空地上,黑壓壓的人頭攢動,但在此一時刻,卻莊嚴肅穆,鴉雀無聲。因爲聚在這裡的人十之五六是周氏族人,而其他則是常年附着周氏驥尾的霍城別姓。
剛剛還羣情激昂的人羣是一路從縣衙看着李知縣審案,又跟着衙役去了四門懸了山匪人頭,再又來到了“且系周”前。
族長周桐高冠博帶,端正嚴肅地站在大周府的門前,環視了下匯聚的人羣,回首向周顯等族老施了一禮,沉聲向着面前的霍城百姓說道:“周氏宗族自遷霍城立紹廉堂已近六百年,承繼先祖遺澤,一向愛惜家聲,善對百姓……但由去年始,族人卻屢遭不測,讓明溪深感慚愧……”
“非是族長之過,是那些外來的匪徒不將我周氏放在眼裡!”人羣中有混不吝的粗漢子直接就嚷了一嗓子,很快地被身邊的人堵住了嘴。
這樣的話沒讓繼續說出下去,但在場的所有人心中戚然相通。
剛纔在縣衙李知縣公開審案時,被拿到的匪徒、匪窩裡搜出來的女人還有大周府五房的二少爺都作證說明了,六盤巖的山匪們是故意要劫着周家的喜車,若不是當初存了心眼,真讓大周府的姑娘被匪徒擄了去,整個周氏宗族要羞得無地自容了。
此前,大周府的周權險被拐,小周府的周慎被人綁了斷了小指的事一一再被翻起,更引得一城周姓氣憤難當。
周氏宗族,祖上有過列侯,出過狀元,雖說子孫繁衍數代難免有良莠不齊惹了禍事的,但這樣無緣無故就被人一而再三地打臉在在場的人的認識中都是首次。
霍城氣候和暖,土地肥沃,承平百年的環境讓城中百姓皆願年輕的子弟染着溫文爾雅的書香,可這會兒,剛看過了四門高懸着的人頭,再聽着族長憤慨的陳詞“且系周”前壓抑了許久的情緒帶着血氣騰地一下沸騰而起。
周桐含淚施禮揖首,剛退回周顯等老者身邊不久,一個着深藍袍子的年青身影就立即躥上臺階。
“賊人作亂,純是欺我周氏!我周氏宗族有文德公、文昌公的文章千古,也有澤亭侯的彪炳史冊。當年胡騎南下,正是澤亭侯領三百宗族勇士捍霍城,斬敵酋,後隨我陳朝高祖建不世功業。今有外賊辱我,周氏男兒又豈能束手爲人魚肉,某願以微弱之軀護家族安寧,提三尺青鋒,盡殺賊人!”
慷慨激昂的呼喝聲立時得到了一羣年輕人的歡呼響應。
大周府門前原本站着的周桐周顯等人不知何時已退回了大周府中“且系周”成了一片由青壯年人組成的激情汪洋。
“忱哥兒,就你領頭兒好了!這一次若不是你洞察先機護下三姐兒,我可就無顏對着列祖列宗了!”
“是呀!周忱殺過賊的,就他來吧!”
最開始跟在周桐之後喊話的周忱被族人簇擁着,只悶紅了一下臉,就開始安排着人手登記起姓名。就在剛纔的呼喝響應中,看似被熱情推動而成的周氏宗族團練鄉兵按着早已計較好的安排迅速展開。
有着前幾天剛接到有賊燒了和州華圩縣縣衙並幾家富戶的消息的李知縣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默許,參照了澤亭侯當年組鄉勇的法子,再有一幫子老頭子在背後撐着,一切事情都按着既定有條不紊地進行。
周忱的眼中燃着不停跳動的小火苗,握的拳攥得更緊了。雖然不確定是否未來真的會如阿爺所預測的亂世雲起,但此時的他已點起了心中火,火苗躥動燎燒着父親周柏提到支言片語。
只有懦夫纔會信了那些鬼話,澤亭侯非長,文昌公非嫡,可他們的名字照樣寫進了史書!
“小周家推了二房的周忱出來?”蕭泓遠眺了大周府門口根本看不清的情形,問向了身邊的高掌櫃等人。
“是!船小好掉頭,周忱屬着小周府又非嫡非長,如果官家有問到,一句年輕人因着義憤聚衆也就解釋了。”胖胖的高掌櫃晃着大腦袋,笑言道:“公子建議周家六小姐爲賊,這會兒周家倒做出這番姿態來,到時讓周忱去攆着六姑娘?”
“前面跟周曼雲的建言倒是隻重了她家佔着地利,卻忘了她們還佔着人和。偷偷摸摸地作賊,謀刺毒殺畢竟是以奇擊正,終非正道。大哥就常責我喜劍走偏鋒,有違了正奇之道。”
盧鷂子側頭看了蕭泓一眼,見他的神情由衷認真,立時眼珠兒一轉,故意嘆道:“周家要是支持周忱不免要從六姑娘手中調人調物,不曉得六姑娘會不會覺得傷心失望。”當年澤亭侯帶三百族人也就是史書一說,三百族人身後還有着由僕役下人組成的隊伍。
“不會的!周曼雲不是那樣小氣的女孩子。說不準,這還是她的主意呢。”蕭泓坦蕩應着,綻開的笑臉在陽光下熠熠發閃。
瞧咱猜得不錯,小爺眼中的周家六姑娘不同一般。盧鷂子暗含着笑,衝着馬臉張擠了一眼,立時站在蕭泓身後的張護衛將一張大長臉拉得更長了。
整個八月,蕭泓幾乎都是在盧鷂子狀似無意地對周曼雲的讚美聲度過的。雖在幾次之後,蕭泓就發現有些不對,但一則盧鷂子是世代跟着父親的老人,二則那些話語聽着還算順耳,也就故作不知地隨他去了。
“世上人聽得唸經聲多了,也就自然也跟着道幾句阿彌陀佛,再久了也就只當了自己是真信徒。”八月二十九的桃hua渡口,穿着一身灰色男童衣裳的周曼雲挨着同樣打扮的紅梅身邊,皺着小鼻子由衷點評。
“小姐!可不敢胡說!”紅梅的小手立刻掩在了周曼雲的嘴上,再接着將她扯着,一齊伏身對着從芳溪上過去的佛船頂禮相拜。
在她們的四周,是同樣極盡虔誠的霍城百姓。
由江而上的九艘佛船,論起本身也不過是小周府順意船行的船隊,只是受了信州廣善寺所託,將寺中幾個月前圓寂的了凡大師的九粒舍利子運向到肅州的開元寺。
佛船的賣相極足,鎏金嵌銅,從遠處看着就金光閃閃。這會兒,經過桃hua渡,知曉有善信在渡口擺香案相禮,並不打算在霍城停留的佛船上現出了一排高僧同船一樣寶相莊嚴,盤膝而坐,同唸經文爲百姓祈福。
僧人們身側放的九環禪杖,幾個小沙彌合力才能打起的七寶幌,份量十足。
這一次廣善寺送舍利往開元寺,如此聲勢浩大也與圓寂高僧了凡的秘聞有關。據傳說這位大師的俗家身份,本是武宗朝辛未年的狀元宋哲,原本就出生肅州大族宋家,而立之年堪破生死,假死避到了信州,修習佛**德圓滿,身後結成了十八顆翠如碧玉的罕見舍利。
而北邊肅州開元寺據說是在了凡大師圓寂之時,有高僧心有所感託人南下到廣善寺泣迎大師分靈歸鄉。廣善寺欣然允之,纔有了佛船北上的盛事。
江南多豪富,愛禮佛崇僧,也更愛才子風流倜儻。似是而非的故事聽着,立即就有人爭搶着要襄助廣善寺送舍利子北上,不僅如此,還有寶山的善信捐了大量銅貨,要跟着沿江而上爲開元寺鑄着銅鐘。
雖然爲走銅貨而造出的故事還多半是曼雲參與編的,但此時送着寶光閃閃的佛船離去,她心中還是不免唏噓。
如果沒有阿爺的首肯與支持,利用宋哲身份的故事張揚不開,但按周顯的說法,他是按着宋哲的遺願,給親朋故舊和世人一個交代。在臨死之時已然超脫的了凡大師也不會介意歸鄉一遊。
還有要走這批貨的蕭家。搶在幽燕歸瀚之前,把未來會受到嚴格管制的銅貨收歸北上,如果不是蕭家中有未卜先知者,就是擁有着比他人更迅速敏捷的消息通道。無論是前者還是後者都很可怕。
也正因此,周曼雲不免同樣的世儈功利了一把。她是不想再跟蕭泓再有半點牽扯,對未來的皇族蕭家也無興趣,但若是霍城周家能就象這樣與蕭家保持着都不挑明的合作關係,她自認對周家還是有好處的。
這一點,也與阿爺周顯不謀而合。周顯交待着她離蕭泓遠些,但也並沒禁着順意與昇平的合作。
天下間熙熙爲利來,攘攘爲利往。彼此不遠不近,相互防備也相互合作,都能掙到自己想要的纔是正途。那些以爲家國天下都是由男女情事左右推動的說法,誰信?
只是曼雲還是有些遺憾,這一次她還想着一箭雙鵰將還在廣善寺的小悟緣趁機回收到周家,可不想廣善寺的主持剛收了銀子同意合作,賢秀就瀟灑地帶着徒弟去游去了,不知所蹤。
“生銅,僧銅!六姑娘能出這主意也算絕了,咱不但不用賠錢打點沿路官員,路上還能收信徒的供奉呢!”沿江北上的一艘佛船的甲板上,盧鷂子繼續日行一善地在蕭泓的耳邊念着周曼雲的好處。
“待這趟船返程霍城,我將你送她?”面上終於重帶上層陽光麥色的蕭泓,很是認真地問道。
盧鷂子一時語塞,嘟囔着一串“人想要的哪會是咱這種半老頭子……”訕訕走開。
“人家也不需要我!”緊了緊手上的帆繩,突覺心中有些憋悶的少年蹂身勾上了一根桅杆,向着漸遠的江南望去。
滔滔江水,一片白茫,兩岸青山從船邊緩緩退去,隨水境遷。
一處突兀在江旁的高山崖頂,一高一矮的兩個僧人正雙手合什默送着北上的佛船。小沙彌清俊靈秀,青衣中年僧人的一雙眉毛向下耷着,眉尾似乎已長過眼角垂了下來。
“悟緣,我們走吧!”賢秀目送船影遠去,輕聲地喚起了小徒弟。
“我們去哪兒?”悟緣的小臉兒上盡顯困惑。
“來處來,去處去……”緩緩而行的兩道僧影仿若根本就沒有目的地。
從何處來?往何處去?
無論僧俗,不問貴賤,在朗朗乾坤之中,每一個不曉得自身來因去果的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證明着自己曾在世間存在過的痕跡,無法堪破六慾紅塵,就先好好活着,衆生皆同。
(第二卷,終)(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