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不得世人都道神仙好。
最起碼神仙眷侶要比凡人男女開心愜意,若是心有所疑就算不用了縮地成寸的大神通,千里傳音喝問着對方給個明確的交代也便宜得多。
永德十五年爹孃之間的天人永隔,還有霍城周家貞女祠裡那些森冷孤寂的牌位……山遙水迢,苦苦等待的女子等回具棺木是悲劇,而相守多年掙到節婦旌表,又發現良人不但未亡,還另抱佳人兒孫成羣的故事就更顯了諷刺了。
周曼雲前世不敢哭,今生不屑哭,但是隻要想起能引了通感的舊事,還是能很漂亮地哭成個淚人兒。
翦水秋瞳圓睜着,濃密的眼睫糊成一片,大滴的淚水如漣無聲淌着,甚至於人中上還掛上了幾滴另類的透明液體,毫不遮擋地宣泄着她的悲傷。
“別說了!”,狠罵了一句,曼雲將整個上身幾乎都伏在了桌上,牢牢地用手肘掩住了自己的頭臉。
“姑娘的毒術是驚人,但世上萬物相生相剋,北地神醫齊世保當年受過老景國公的大恩,因此伺候了蕭家幾輩子。有他和他的徒子徒孫護着,您又能將蕭家子如何?”,王媽媽沒住口,反同情滿溢地勸着曼雲,輕聲道:“您若活到老奴這個年紀,就曉得世間情愛盡皆虛空……”
要想用了青春年少的女子做事,拿着家人威脅有時反沒有讓她盡覺背叛,孤立無援來得好。只要適時的安撫擁抱,在她最脆弱的時候成爲依靠,待養成了習慣,就算讓她去了刀山火海,也是可能的。
站在周曼雲身邊的王媽媽,舉着雙臂在曼雲的肩胛上空愣了會兒,最終還是遺憾地放了下來。
有了那隻死兔子在前面墊着底,現下她對曼雲的警惕心一直提着。半點不敢輕放。轉過身,她徑直喚了在此處伺候着曼雲的侍女們。
壓仰着哭了好久的曼雲,好容易纔在衆人不明就裡的安撫下穩住了泣聲,倚在爲首的圓臉侍女身上,虛弱無力地被攙去休息。迷濛非常的雙眼從王媽媽謙卑的臉上滑過。透着止不住的悽意。
王媽媽長鬆了口氣。伸手摸了摸自己剛被曼雲看過的臉頰。
“死丫頭鎮日陰陽怪氣,沒得讓人心慌!”,上脣處一個這兩日正旺着虛火的癤子讓她痛得嘶開了嘴。黃豆粒大的硬腫塊下象是有隻藍紫色的小蟲一閃,瞬間不見。
打七月十六那天見過高維之後,他再也沒出現在曼雲的面前。而周曼雲也從行宮靠牆根的一個邊角小院,被移到了宮裡西南處的一處名叫潤玉的殿堂,王媽媽正式地指導着伺候曼雲的太監宮女管她喚了“雲姬”!
挪了居室之後的幾個宮女子穿回淡緋的宮裝,一直以來象是在狂風中晃盪的心,相繼安穩地落回到了胸腔。
美人不明來歷不通姓名,神秘老太婆又引了外男入行宮惹出穢亂之嫌,樁樁件件扯出去就都是大罪。而現下。雲姬移宮,也就預示着她已妥協靜待着天子駕幸夏口,而後續能不能爬上龍牀就端看她的運氣了。
“日子真是又難捱呀!雲州那邊說不準都給賀家下了大聘了……”,斜倚在榻上的周曼雲依舊是副柔若無骨的軟模樣,目光掃過王媽媽的老臉,塌下的脣線盡寫着失落。
耗時太長。剛進行宮裡就劃了王媽媽的手種下的傀儡蠱,直到現在已然七月二十二了,纔剛剛從老女人的脣邊爬到了她的眉心間。被長年皺眉的豎紋擋着的一點紫,看着與王媽媽肌膚上別的斑點並無二致。
周曼雲曲指在桌上叩了叩,指落無聲。可原本正專心繡着花樣兒的王媽媽還是側轉了頭,露出了個大大的笑臉。
“媽媽不妨再給我講講孝宗爲何要立樑王繼了大統的舊事吧!”,想了想,曼音還是穩妥地尋了個不易引了反彈的問題,開始相試。不但前世記憶不差,今生呆在行宮裡也已接到了當今將於明日駐陛的消息,留給她的時間並不算多、
王媽媽笑了笑,將手上的帕子垂放在膝上,恭敬地應道:“世上人皆言孝宗皇帝因慈仁太后蕭氏扶他登基,因此極孝嫡母,卻沒有人提過半句他的生身之母……皇家玉牒中孝宗是記在武帝宮中的孫貴嬪名下,但實際不過是宮女毛氏所生的孩子。慈仁太后在代王兵亂之後立了孝宗,對其有扶立之恩不假,但在此前以後宮女子**賊兵爲由卻是清洗過武帝后宮,孫貴嬪不過是喝令自盡,而她宮裡一干失貞的女子不論緣由都盡令宮衛捶死……”
深深宮闕,數不勝數的美人都只能圍着一個男人轉。不管是主動進攻還是被動防禦,就從來不會有任何人能獲得真正的圓滿結局。入了套中的人,都只能象是蠱蟲一樣相互撕咬拼命,留下最後的“勝利”者。
說到底,即便坐上了高高在上的位子,還是沒有逃脫了身而爲蟲的命運。
“大慈恩寺的七寶浮屠塔地宮裡面供的並不是慈仁太后的遺發,而是孝宗爲毛氏和樑王生母葬下的衣冠?”,曼雲輕聲在嘴裡念着,心下默記。
曾跟她仔細又講過父親當年遇害事的蕭泓,曾困惑於長兄蕭澤關於“你不喜歡那塔就儘可毀掉的”的交待,現在想想也就找着了根由。
在帝王表裡不一作秀的大慈恩寺,不明就裡的父親畫下了跪羊圖,不僅對於拔刀殺人的前樑王現泰業帝,還是對孝宗皇帝來說都有着種被撕扯下面皮的羞辱感?所以,他們就能那般堂而皇之地將一切歸於刺客行刺的意外?
斜靠在榻邊的周曼雲雖然已不是第一次聽了王媽媽的挑唆,但還是忍不住在老婦人的講述中直起了身體,右手牢牢地掐住了自己左手的虎口……
七月二十三日,辰時,天空大晴,極適龍遊駐行。
夏口城黃土鋪地,清水淨街的大道兩邊密密麻麻地跪着一堆兒百姓。雖然金碧輝煌的御駕隊伍已然盡沒進了夏口行宮,可還是沒有一個人敢站起身來。
直到立在行宮門口中的司禮官敲起鼓,才陸續有人戰戰兢兢地從地上爬了起來。
在不起眼的庶民堆裡,自有幾個身手矯健的年輕人起身的速度極快,在別人還是挪膝之時,就已在依稀可聞的鼓聲中立起身子,拍着手上的黃土。
“呸!禍害完洛京就再跑來了夏口,也虧得我們還得對個瘋子三叩九拜。”,一個個子高壯,臉龐黝黑的少年憤懣地沉聲低罵。
一隻麥色的手掌立即捂在了少年的嘴脣上,與其同行的一個年輕人狠瞪了他一眼,盡顯嗔怒。
黑皮少年立時收了聲,只向天空翻了個白眼,露出了大片的杏仁白。
一手扣着一手,年輕健康的麥色肌膚與黑色皮膚同樣在陽光之下熠熠閃亮,在如分水而開行過人羣之時,他們身後跟上了忠心相護的侍從們。
皇帝有瘋病現在本就是天下人都明白的事。
即使內宮的城牆有多厚,天子坐得龍椅有多高,依舊要遵循着若要人不和除非己莫爲的道理。自從泰業帝親手打殺謝氏姐妹之後,近年來洛京後宮裡不斷拖出焚燬的女屍就是明證,象是先帝留下的張太妃一樣能侍侯了當今還能不死的女人在後宮中只是碩果僅存的幾位。
“那些行宮裡的女人是死是活,不關我們的事。倘若她們能把皇帝迷住在夏口多留段時間還更好。”,漸遠了人羣,剛纔一直緊繃着麥色面容的俊秀年輕人,放鬆了表情,更低聲地對身邊的莽撞少年提出勸告。
正午的烈陽曬着,高恭在前廷的一處值房裡跪下了,一臉惶恐地對着眼前的一位一品大員。
即便作爲允州的最高長官,他剛剛叩拜皇帝也和其他官民一樣只遠遠地跪了垂着金色紗幔的御輦,根本就沒見着真正的龍顏。
紫袍玉帶,圓臉細眼,大約六十歲來歲的當今國丈劉仁甫,一邊捋着一直引以爲豪的一部美髯,一邊冷看着汗流浹背的高恭,好一會兒,才把個藍封的奏本丟到了高恭的臉上。
“高長德!外放了允州這些年,你倒是忘了什麼叫做君父!不想着順應聖意,居然別出心裁地排了個官紳陛見的單子。”
高恭大氣不敢出地伏首請罪,心中悲涼。
眼下的局勢,他又哪裡不明白。天子自幽燕大敗後多年不朝,一向任着劉家把持,而劉仁甫也斷不會給任何忠良之臣任何接近聖體的機會。
剛剛入了行宮的泰業帝也樂得將一應事務甩給了老丈人,據說現下已在後面急召了行宮裡的新鮮美人。
“長德!”,自覺剛纔的行爲對這個曾有過背叛之意的屬下有些過分,劉仁甫俯下身子和藹地攙起了高恭,語重心長地道:“陛下身子不好纔要往了江南一行,又怎麼好勞累着見了一干閒雜人等?不如我引你去見了潞王,他是一國儲君也正喜見你這樣的忠厚君子。”
高恭搭着劉仁甫的手站了起來,嘴裡應着惶恐,面上帶的笑容更顯謙卑。
劉後所出潞王不過是才三歲大的奶娃娃,況且根本就沒正式下明旨被立爲東宮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