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蓮生問了穗姑回來,就稟報道:“聖上,那是太子殿下的梅夫人和寶夫人,因兩人在楓葉山時,一個救了太子殿下,一個救了嫡皇孫,太子給她們提了位分,今日太子妃領着她們進宮,就是請封的。”
望着得知他在,已經跪在紫玉蘭花圃裡的梅憐寶、梅憐奴,腦海裡想着方纔驚鴻一瞥下梅憐寶的一抹笑,禁不住道:“太子倒是豔福不淺。”
忽的蹙眉,“寶夫人?朕彷彿聽過。”
玉蓮生便道:“回陛下,這位寶夫人就是上次皇后娘娘用毒酒試忠貞的那一位。”
長平帝想起來了,是有這麼個人,當時她用白絹包着額頭,說是一聽要進宮緊張之下撞了柱子,那是兒子的女人,他坐在上首也只瞥了一眼此女的頭頂白絹,不曾想,竟是如此豔氣逼人。
長平帝忽的冷笑起來,“如此靡靡絕豔之女,竟然說她不受寵,因不受寵而想邀寵而出現在外院,看來朕是被太子糊弄了。”
玉蓮生垂首,不敢吱聲。
大胤皇宮就是原來的大齊皇宮,末代皇帝貪圖享樂,在去過一次神龍帝爲其皇后在杭州所建的瑤池仙苑後,留戀不已,後來回到燕京,就大興土木,在皇宮以北建造了一座小瑤池,據坊間傳聞小瑤池比杭州的大瑤池還要奢靡,地上鋪的是金磚,砌牆用的是白玉,門窗用的是金絲楠木,屋中擺件,珊瑚玉樹,寶瓶金爐,應有盡有。
而這些寶物則在長平公主帶領世家以清君側之名攻入皇宮時,被將軍士兵一搶而空,到如今,小瑤池已變成了一座普通的,歷經了數十年,顯得破舊的宮殿羣。
孟景灝就把大皇子安排在了這裡。
此地早已廢棄,一到了夜晚就顯得陰森可怖如同鬼城,又因緊挨着深山茂林之故,時常能在這片宮殿羣裡看見野狐,蛇類出沒。
既要在長平帝那裡體現自己的兄弟之情,孟景灝就讓人收拾出了一座最大的宮殿,命宮人清掃乾淨,鋪了被褥,掛了帳幔,還給弄了個小廚房,只要不出這座宮殿,隨便大皇子做什麼都行,外面派遣了一隊衛士看守,是看守,也是保護。
終此一生,大皇子若能守住心,安安穩穩一輩子,除了沒有自由之外,也吃不着什麼苦。
長平帝聽了回稟也露出滿意的神色。
是夜,梅憐蓉就被送了進來,挎着一個小包袱,懷裡抱着琵琶。
明月懸空如銀盤,今兒又是十五,銀輝灑落在這片荒涼的宮殿羣上,蒼白森冷。
彼時,一燈如豆的正殿裡傳來琵琶聲和婉媚酥骨的唱曲兒聲。
“曉妝初過,沈檀輕注些兒個。向人微露丁香顆,一曲清歌,暫引櫻桃破。
羅袖裛殘殷色可,杯深旋被香醪涴。繡牀斜憑嬌無那,爛嚼紅茸,笑向檀郎唾。”
燒起篝火,架起鍋,四周圍了一圈放下刀劍的衛士。
他們神色放鬆,享受着聽。隊正啃一口野兔肉,喝一口辣酒,跟着哼起來。
往鍋裡放野菌菇的衛士道:“唱了三天了,來來去去怎麼就這一首,我都聽膩了。”
“有得聽就不錯了。”另一個蹲在地上嘗湯鹹淡的衛士道。
婉媚的唱腔忽的戛然而止,琵琶聲也沒了。
隊正心知那位侍妾肯定是被拉到牀榻上去了,遂失望又惋惜的嘆了口氣,“糟蹋了。”
兩個衛士相互擠眼睛賊笑,其中一個勸道:“隊正想開些。”
“我有什麼想不開的,不過是一面之緣,爲那位對福郡王不離不棄的侍妾可惜罷了,想那福郡王之前多威風,府里納了多少絕色女子,可到頭來肯來伺候他的也就這一個。”
太子府,秋夕齋,觀月臺。
二月的夜晚,微冷,風吹來淡淡的杏花香。
孟景灝臨月吹笛,笛聲悠悠揚揚穿透黑夜。
月輝灑落在他的身上,照出地上一條頎長的影子。
梅憐寶從後面抱着他的腰,依偎着,貪戀着,放肆的釋放愛意,“章哥哥,很早很早很早以前,我就對你有很多想法,其中一個就像現在這樣,你吹笛,我跳舞,章哥哥,我只爲你跳舞,也只想跳給你一個人看。”
笛聲停,孟景灝摸着腰上梅憐寶的手背,要說什麼,梅憐寶卻鬆開了手,退後幾步,隨心舞動了起來。
月臺下種着杏樹,二月正是杏花開的好時節,風把杏花吹了上來,片片浮空。
孟景灝又吹起笛子來,伴着笛聲,梅憐寶的舞,梅憐寶的眸,梅憐寶的身子,都在訴說着繾綣情癡。
明亮的燈火下,她一襲紅裙,笑靨純真,情深不悔的爲郎君跳舞,心心念唸了兩輩子,第一個想妄終於實現了。
梅憐寶高興極了,那笑容越見浮華絢爛。
心跳忽如擂鼓,有些慌亂,看着她,忽覺手足無措起來。
笛聲戛然而止。
梅憐寶也不跳了,撲到孟景灝懷裡,仰着小臉望着他笑,甜的像個初嘗情味的少女,“章哥哥,下次我要你揹着我走路,要走很遠很遠,不許喊累,你還要說,要揹我一輩子,直到白頭。”
孟景灝笑着摸摸梅憐寶的頭,道:“何用下次,現在就揹你可好?”
“不,要下次背,省着用。”
孟景灝愕然,“省着用?”
梅憐寶看着孟景灝,笑容依舊那麼甜,“對,省着用。”
馨德殿。
“笛聲終於停了。”守在寢殿門外的綠袖小聲咕噥。
這時,寢殿內,牀頭那一盞燈才熄滅了。
芙蕖院,林側妃扔了書,氣咻咻道:“梅憐寶你給我等着,明天找你算賬。青葉,熄燈,安歇。”
“是。”
與此同時,芍藥園,文夫人也寫完了《淑女集》第一卷,細細閱讀一遍後,滿意的露出微笑。
“夫人,笛聲停了,秋夕齋關院門了。”
“又歇在秋夕齋了?”文夫人波瀾不驚的問。
“是。”婢女小聲回答。
文夫人臉色陡變,一下子把好不容易寫成的《淑女集》撕了,撕得稀巴爛。
“夫人息怒。”婢女膽戰心驚的勸。
文夫人泣道:“再有才名又如何,比不上人家一張臉。”
百鶴院,正在借婢女的頭髮鑽研新發髻的魏夫人得了消息就失了興致,揮退婢女,就坐在牀榻上不動了。
手裡拿着一柄玉梳子,看着發呆。
翌日,早朝後,孟景灝就接到了長平帝的諭令,讓他去看孟景湛。
坐着轎攆到了小瑤池,圈禁孟景湛的宮殿門口,孟景灝也沒想透,這一次父皇又在試探什麼。
從攆上下來,就見宮殿門口的衛士換成了策衛,孟景灝心中略驚,莫不是孟景湛出了什麼事?
“太子殿下,請。”策衛首領將殿門推開就退了出去。
孟景灝往東牆炕上一看,瞳孔驟縮。
就見,牀褥上兩個光裸的男女,身軀還連在一起,女的,喉嚨裡插着一根金釵,血水噴濺了一臉,一身,已經乾涸,而男的,他的大哥孟景湛,趴伏在一側,臉埋在被褥裡,維持着一個詭異而扭曲的姿勢,一動不動。
“來人!”孟景灝一指炕上,震驚道:“這是怎麼回事?”
策衛首領仔細觀察孟景灝的神色,見他震驚之色不似作僞,就拱手道:“回殿下,太醫已是來過,福郡王是馬上風死的,那個侍妾是被福郡王刺喉死的。”
孟景灝第一反應是,怎麼向阿寶交待,第二反應則是,父皇懷疑我!
策衛首領見狀就道:“聖上有命,您看過之後請您去乾清宮。”
“孤知道了。”孟景灝深吸一口氣,“好生裝殮那侍妾。”
至於孟景湛,就算再怎麼落魄,他也是皇子,身後事並不需他操心。
乾清宮,長平帝正在用膳,見孟景灝進來就跪,他就讓孟景灝跪着,一點叫起的意思都沒有。
這一百零八道膳足足用了一個時辰,長平帝才用好,起身道:“隨朕去御花園散散步。”
“是。”跪了一個時辰,孟景灝的雙腿已經僵麻,藉助雙手扶了一下地才站起來。
長平帝一個眼色過去,玉蓮生忙去攙扶。
“太子,那個孽畜死了,你怎麼看?”
他才知此事,連診斷過孟景湛的太醫他都沒見過,他能怎麼看?!
孟景灝沉痛的道:“大哥、大哥怎麼就死了呢?”
長平帝冷睨孟景灝一眼,“是啊,你大哥怎麼就死了呢。你前腳給他換了宮殿,送了女人,他後腳就死了,還死的那麼丟人。你大哥是不能享福啊,早知如此,朕還不如不給他換地方,就讓他在馬圈呆着,也比死了強。”
這些意有所指的話讓孟景灝攥緊了雙拳,壓制着內心的暴怒,孟景灝沉聲道:“兒臣請徹查福郡王死因。”
“朕允了,此事就交給你吧,別的政務都先放放。”
先奪兵權,再奪他參與政事的權利,孟景灝有種不妙的預感。然而,他卻什麼辦法都沒有。那是君父,君父想要收回他曾經下放的權利,而且還有冠冕堂皇的理由,他只能乖乖交還。
“是。”憋屈感從心底而生。
“下去吧。”
“是。”
相對孟景灝而言,長平帝瘦而矮。望着孟景灝離去的偉岸背影,長平帝道:“他倒是越發像聖祖了。”
玉蓮生心想,不止身材像,長相更像。
“老大死了,朕白髮人送黑髮人啊。”長平帝彷彿老了十歲,精神萎靡下來。
“陛下節哀。”
孟景灝又回到小瑤池,招來那夜看守的衛士,詳細詢問。所有衛士都說不出個所以然,只說,在那之前常能聽到唱曲聲兒,
問是什麼曲兒,隊正就感傷的唸了一遍:
曉妝初過,沈檀輕注些兒個。向人微露丁香顆,一曲清歌,暫引櫻桃破。
羅袖裛殘殷色可,杯深旋被香醪涴。繡牀斜憑嬌無那,爛嚼紅茸,笑向檀郎唾。
再問在事發當夜可有聽到什麼奇怪的聲音,衛士們都搖頭。
孟景灝又找來診斷的太醫,太醫直言,兩人都無中毒的跡象,大皇子就是死於馬上風,而那侍妾,很明顯,是大皇子發瘋殺死的。
凡此種種現象都表明大皇子之死,非他殺。
孟景灝心裡就明白了,他被父皇遷怒了。
當天孟景灝就向長平帝如實稟報,長平帝沒說什麼,只讓他回太子府讀書。
也在當天下午,長平帝召見了四皇子,下旨大封諸子。
四皇子爲雍王,六皇子爲昭和郡王,七皇子、八皇子爲郡公,就是連那些尚在襁褓中的皇子也沒落下,也封了個縣子的爵位。
太子府,秋夕齋。
梅憐寶繞着廳堂跑,林側妃在後面追,嬌喘吁吁,“你給我站住。”
跑了也不知幾圈了,梅憐寶也是一身香汗,倚着紅漆柱子,道:“那你不許再掐我。有本事你找殿下麻煩去啊,就會欺負我一個小夫人,哼。”
梅憐寶鼓起腮幫子,閉眼撅嘴哼她。
林側妃早跑不動了,往羅漢牀上一坐,繃不住笑了,“罷了罷了,你過來坐吧,我不掐你就是。你是不懂我們愛書之人的心的,那麼些錦繡文章,一把火都燒成了灰燼,我祖父、父親、哥哥們心疼的直掉眼淚。”
“可那也沒辦法不是嗎?當斷不斷反受其亂。”梅憐寶盤腿坐到林側妃對面,命藍玉上茶上果盤。
林側妃靠着蝴蝶穿花的引枕,嘆了一回,此事作罷。
彼時,孟景灝進來了,二女從羅漢牀上下來請安。
“林側妃,你先回去。”
“是。”見孟景灝的臉色不好,林側妃也不敢鬧脾氣,乖乖離去。
梅憐寶一邊伺候着他脫朝服一邊問,“章哥哥,你怎麼了?”
孟景灝握住梅憐寶的手,牽着她在羅漢牀上坐下,望着她的眼睛道,“阿寶,你三姐姐沒了。”
梅憐寶很想假裝震驚,假裝一副姐妹情深的樣子掉幾滴眼淚,可是她裝不出來,反而笑道:“我知道。省親那夜,大皇子當着全家人的面欺辱她時,我就有所預感,我三姐姐剛烈,也是姐妹裡最愛惜臉面的,從那時我便有預感,她活不長了。”
梅憐寶裝作若無其事的問,“怎麼死的?”
“被孟景湛發瘋之下金釵戳喉殺死的。”
梅憐寶驀地擡頭看孟景湛,雙眸震驚。
“孟景湛怎麼死的?”
“太醫說是馬上風。”
梅憐寶哈哈大笑起來,笑的眼淚橫飛,變了,變了,終於改變了。
孟景灝以爲她傷心過度,抱着她安慰,“你放心,父皇會補償你家裡的,大抵會給你父親升官。”
趴在孟景灝的肩頭,梅憐寶已經冷靜下來,嘲弄的想,這輩子梅嚴德還是靠她們姐妹爬上來了。
“死一個女兒升一次官,等我們都死了,你猜我父親會不會權傾朝野?”梅憐寶諷刺道。
“你不想讓你父親升官?要知道,你父親官職高了,你也受益。”
梅憐寶摟住孟景灝,看着他的眼睛道:“我不需要孃家做靠山,我只要殿下就夠了,殿下就是我的一切。我的興衰榮辱,愛恨情仇,皆因殿下一人。”
孟景灝心裡暖到疼,摸着她滑膩玉白的臉,承諾道:“你放心,孤絕不負你。”
放屁!負心絕情就是你。
眼角眉梢媚態橫生,眸色繾綣,“我不怕殿下負我,我不怕,我也不要殿下的承諾,只要殿下愛我。揹負承諾多累啊,我只要今朝有酒今朝醉,莫管他年葬何處。得合歡時且合歡,今生無悔便足矣。”
海誓山盟多麼幼稚,她長大了,怎還會相信呢。
孟景灝你這個騙子啊。
不過,我也是個騙子。
咱們打平了。
京都,梅嚴德的宅院。
送走了吏部令史,手裡捏着升爲正六品吏部考功司主事的文書,站在庭院裡,梅嚴德笑的志得意滿,道了一句,“我養的女兒個個都帶着毒、旺父。”
夜深人靜,杏花樹下,梅憐寶跪在地上,往火盆裡送紙紮的金元寶、銀元寶。
她低垂着眼,神色漠然,“三姐姐,我給你多送點錢,你在下面多打點一下那些小鬼,再賄賂賄賂閻王,下輩子投個好胎。”
三姐姐,你要是怨我改變了你死亡的樣子,讓你死了都無衣遮身,就在下面等着我,等我也下去的時候,咱們打一架,打得過我就讓你打一頓出氣,打不過我那你就認命。
不過我想你也是打不過我的,還記得嗎,在家時我就是打遍姐妹無敵手呢。
如若你化作了厲鬼滯留人間,要來嚇唬我玩,我也不怕你,因爲我和你是一樣的啊。
但我覺得你還是喝碗孟婆湯投胎去吧,反正你也報仇了。
什麼馬上風,是不是你做的?
把金元寶銀元寶燒完之後,梅憐寶就站了起來,春風拂面,杏花紛飛,她在杏花林裡漫步,心中卻是百轉千回。
梅憐蓉從不是善茬,所謂死於馬上風,肯定有問題。
在燕好之時卻被金釵刺喉,倒像是梅憐蓉說了什麼,惹的孟景湛暴怒之下才拔了梅憐蓉的金釵戳死了她。
死於馬上風,那就是孟景湛死在梅憐蓉身上,那麼梅憐蓉說了什麼呢?
如果她做出的梅憐蓉和孟景湛同歸於盡的猜測是正確的,那麼梅憐蓉死前說的話應該就是告訴孟景湛,她施了什麼手段,弄死孟景湛,故此孟景湛暴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