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所耳聞,其中明細卻並不清楚。”賀蓮房說。
十六皇子淡淡地道:“其實說白了,也沒什麼好說的。我娘不過是個普通民女,平生最大的心願便是能安安穩穩的過日子,若是父皇當年未曾心血來潮,微服出巡,興許現在我娘還活着。”
“沒有強大的家族,卻這樣得皇上的寵愛,想在這宮裡活下去,可是不容易。”宮裡頭的妃子,哪一個不是手段高明,一般人怎麼會是她們的對手。
“是呀,是不容易,所以我娘年紀輕輕便死了。”十六皇子面上沒有什麼悲傷之意,已經過去了那麼多年,他又還有什麼好悲傷的呢?“我的外祖是個窮酸秀才,科考屢屢名落孫山,落了下了一塊心病,我娘進宮後,他沒來得及沾我孃的光,便死了。從那時候起,除了父皇,我娘在這世上沒有一個親人。”
賀蓮房幾乎可以想象得到,當年剛入宮的賢妃娘娘抱着一種怎樣的心態。以爲皇上是她的良人,以爲跟他回宮,就能找到幸福,以爲從此以後她都不會再孤單一人了……可她的良人是這大頌朝的皇帝,想要獨佔,談何容易?且不說諫官們的口誅筆伐,單單是後宮其他嬪妃的嫉妒與怨恨,就足以逼死賢妃娘娘了。
“我小的時候不懂事,老是不明白我娘爲什麼哭,也不明白她爲什麼總是站在殿門口等,我想安慰她,可她卻不許我告訴父皇。所以,每當父皇來的時候,她總是笑臉相迎,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樣。那個時候,我就想着,日後我要是有喜歡的姑娘,絕對不會像父皇這樣對她。我也決不想要當皇帝,那個位子太重了,我坐不來。我娘死的那一夜,父皇因爲政事在御書房與幾位重臣徹夜相商,等到他來,我娘已經斷氣了。她一直撐着不肯死去,就是想再見父皇一面,想告訴他,其實她入宮的這麼多年來,一點都不快活。”
“她拉着我的手,跟我說,要是有一天,我也有了喜歡的姑娘,最好就別在這個皇宮裡頭待着了。這金碧輝煌的宮殿,其實是一座華麗的牢籠呀!她希望我能好好活在這個世上,沒有任何苦衷和束縛地去喜歡一個人。”
“我娘生前沒讀過幾本書,但她實在是個溫柔且善解人意的女子,然而她不適合在這宮裡頭生活,若是沒有父皇的保護,怕是她連一年都別想安穩度過,更別提是生下我了。我娘雖然沒什麼見識,但她卻知道,有了父皇的另眼相待,對我而言,並不是恩賜,而是一種可怕的威脅。我沒有強大的外家,唯一受寵的母妃也死了,父皇即便再看重我,也不可能每一刻都不讓我離開。木秀於林,風必摧之,我娘就是這個意思。”
“皇嬸嬸,我真沒想過要當皇帝,十三皇叔一生只心悅你一個,我也一生只喜歡茉回一個人。”十六皇子的語氣無比認真。“她想要什麼,我就給什麼,此生此世,決不違背誓言。”
這承諾太動聽,賀蓮房知道,十六皇子將一直以來的爲裝飾撕下,在她面前吐露真心需要多大的勇氣,同時,他也要去面對可能出現的變故,說實在的,這麼做對他而言,有弊無益。於是她問:“你就不怕我把你的事情說出去麼?”
“若是能得茉回,我心甘情願。”
賀蓮房沉默了良久,才道:“容我想一想。”
十六皇子也沒有糾纏,乾脆利落地告辭離去,出了西殿,迎頭遇上九皇子,對方似乎知道他特地跑了趟西殿,所以專程在這兒堵他:“十六弟,這是打哪兒來,要往哪兒去呀?”
十六皇子立刻恢復了平日裡的不着調,他笑嘻嘻地道:“九皇兄今日怎地這樣關心我?小弟真是受寵若驚。”
“怎麼說我也算是你的兄長,怎麼能不多關心一下你呢?”九皇子順勢朝西殿看了一眼,狀似無意地問:“方纔我聽宮人說,十三皇叔在御書房與父皇議事,不在西殿,怎麼十六弟卻從西殿走出來了呢?莫非是去見十三皇嬸了?”
“九皇兄這叫什麼話,本皇子不過是想找十三皇叔,結果十三皇叔不在,我就回來了而已。”十六皇子狡黠一下。“若是叫十三皇叔知道你方纔說的這陰陽怪氣的話,怕是九皇兄你得有好一陣子不舒坦了。”
十三皇叔素來以公正嚴明著稱,只要你不犯錯,他就不會搭理你。可若是有人將主意打到賀蓮房身上……那可就不一樣了,公正嚴明的青王殿下只存在於與賀蓮房無關的事情裡,前陣子有個不知死活的皇子出言輕佻,調戲了賀蓮房,結果被青王一腳踢斷了好幾根肋骨,迄今仍然趴在牀上起不來。他的外家都選擇忍氣吞聲,不敢言語,皇上更是置若罔聞。“難道九皇兄忘了前段日子八皇兄的下場了?十三皇叔出腳的時候可不知道什麼叫做溫柔呀。”
九皇子的表情僵了一下,隨即恢復了冷靜:“十六皇帝,莫要拿十三皇叔來嚇唬我。”
十六皇子聳聳肩:“既然九皇兄不信,那我就去找十三皇叔,你親自試試就知道了。”說完作勢要朝御膳房的方向去,被九皇子一把拉住:“都是自家兄弟,何必鬧得如此難看呢?”
這可不是他想鬧的,是他自己送上門來的。十六皇子心裡如此想,面上卻仍然笑得開懷。
見一事不成,九皇子又搬出了另一件事:“對了,最近怎地沒看見賀家的二小姐?”
之前提到賀蓮房,十六皇子的表情跟眼神都很輕鬆——有十三皇叔護着,誰能欺負到皇嬸嬸頭上去?可一旦九皇子提起賀茉回,他便猛然警覺,語氣也有點變了:“賀二小姐素來很少進宮,九皇兄這麼問是什麼意思?要是真想知道,也不該來問我,難道皇嬸嬸不比你我知道的清楚嗎?”
俗話說,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事情一旦與心愛的人有關,是人都無法不去注意的。即使十六皇子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可九皇子仍然清楚地捕捉到了他的慌張與擔憂。
九皇子志得意滿的笑了,還嫌十六皇子情緒不夠激動一般,再度火上澆油:“昨日母后與我提了,說我也到了適婚的年齡,問我可有看上的姑娘,我仔細想了想,如今名滿燕涼的名門閨秀中,也就只有賀二小姐最出色,選來選去,也只有她最適合做我的皇子妃,不知道十六皇子你以爲如何呢?”
下一秒,十六皇子便撕開了僞裝,他惡狠狠地揪住九皇子的衣領,語氣冰冷地威脅道:“若是你敢動她,她少一根頭髮,我都要你用命來還!”沒人比他更瞭解九皇子這位皇兄了!看似碌碌無爲,看似做事經常犯錯,可他的骨子裡仍然是祁氏皇族的人,但凡他想要得到的,便會不擇手段去爭取,若是最後不能如願,便寧肯將那東西給毀了,也不讓手旁人!
被十六皇子揪住衣領抵在樹幹上的九皇子非但沒生氣,反而笑了。只是他的笑聲低沉,顯得格外可怖:“我就知道,你小子果然是裝出來的。怎麼,玩了這麼多年,我挑釁了這麼多年,你都沒動過怒,今兒個,卻爲了個女子,連平日裡的僞裝都不要了?”
十六皇子冷冷地盯着他:“說你不會碰她一根頭髮!”
九皇子無奈:“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這個恕我難以答應。”
“是嗎?”十六皇子冷笑一聲。“好!你若是敢對她下手,你傷她一回,我便千倍百倍的從你身上討回來!”
“十六弟,怕是你不能如此霸道吧?”似是被這話給驚呆了,九皇子微微嘆口氣,很顯然的,將十六皇子的假面具逼掉,對他而言是一件很開心的事,顯而易見的,此刻他的心情很好:“我讓母后請父皇爲我跟賀二小姐賜婚,你說這個提議好不好?有沒有可能?”
當然有!帝王之口,一言九鼎,若是父皇真的賜婚了,那麼便再也難以挽回了!
十六皇子的臉色變得極其難看。九皇子輕聲道:“這兒一會便有換班的侍衛經過,到時候,侍衛們看見十六皇子你毆打九皇子,你說……以你現在的形象,再對比我的,父皇跟皇祖母他們會信誰?”
這句話倒是真的,因爲九皇子給人的感覺就是謙謙君子,說話做事都及有分寸。相比較十六皇子呢?就要差一些——啊不,是差很多了。素來不幹正事沒有正形,只要脾氣上來了誰都敢揍,惹是生非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了,即便是疼愛十六皇子的皇帝和太后,也會第一時間選擇相信九皇子。在這二位的眼裡,十六皇子便是個永遠都長不大的愛闖禍的孩子,哪裡能跟懂事又聰明的小九比呢?
“若是有我作證的話,應該會相信十六弟吧。”
一道磁性的男子嗓音傳來,兩人齊齊扭頭看去,竟是七皇子。
“七皇兄?”兩人異口同聲的喚。
七皇子微笑着走近:“兩位皇弟這是在鬧什麼脾氣?都已經是這般歲數了,還跟個孩子似的打鬧成一團,當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他的語氣溫和如風,但話裡話外都將此事定義爲“兩個不懂事的孩子鬧着玩”。這樣的話,即便是九皇兄想要告狀,在七皇子的干涉下,也沒法如願成功。
“七皇兄,我也不想的呀!可是九皇兄他純粹就是找揍!”十六皇子眼珠一轉,反正在場的就他們三人,不黑白不黑。“你知道麼七皇兄?九皇兄簡直就是禽獸不如!”
“十六!”九皇子對自己的形象素來十分在意,十六皇子聲音又這麼大,他當下就急了。“你在胡說八道些什麼?當心我對你不客氣!”
“七皇兄你看!你看!九皇兄這是惱羞成怒了!”十六皇子很有眼色的離開鬆開手,跑到七皇子身後躲起來:“我不過是實話實說,難道你敢對天發誓,說你是無意中走到西殿這裡來的嗎?你不就是想進去!想看皇嬸嬸嗎?!”對不起啊十三皇叔,暫且先借皇嬸嬸擋個災,日後我一定把這人情還給你!
令人沒有想到的是,此時此刻,在他心底猶如戲言的這句話,日後竟然真的發生了。
“你、你胡扯!”
聽聽,都結巴了呢!其實這是九皇子因爲憤怒導致的,然而在七皇子聽來,這可就是做賊心虛的表現了。於是他做出一副好兄長的表情,諄諄教導道:“小九,這就是你的不是了。今兒在場的你我都是兄弟,所以自然不會出去到處亂嚼舌根子,可若是你當真有這個想法,還是早些掐滅的好,畢竟十三皇叔可不是吃素的,若是讓他知道你的心思,怕是……”連父皇都救不了你。
在這之前,七皇子對賀蓮房,或多或少也有那麼一絲喜歡——那可是絕世的美人兒,哪個男子能不動心?只是很快他就看明白了,賀蓮房,那就是青王的逆鱗,誰觸誰死,一死一個準兒。他還想活,還想登上皇位,到那個時候,大權在握,想要什麼樣的美人沒有?若是那時候他仍舊喜歡賀蓮房,搶過來也就是了。十三皇叔素來效忠於朝廷,難道還能爲了這麼件事弒君不成?
說到底,七皇子覺得,父皇對十三皇叔有些太過縱容了。即便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弟,也不該如此信任,難道就不怕十三皇叔日後起了異心,想要取而代之嗎?
如若他是皇帝的話,決計不可能將這樣的大權交到十三皇叔手上。不可否認的,十三皇叔的確是百年難得一遇的奇才,有這樣的臣子,他也願意重用,可他永遠不會像父皇那樣投入百分之百的信任,那太可怕了。
九皇子還待爭辯,十六皇子猛地一指他鼻子,氣勢洶洶地說:“你敢說你沒有?!你敢說你沒說過皇嬸嬸配十三皇叔可惜了那樣的話?!”
“我——”他的確有說過,可那只是調侃,他又不是真的活膩了,以一個皇子的身份,去挑釁大頌朝最權高位重的王爺!
“你看看你看看!說不出來話了吧?這都是你的錯,你還不改!還敢欺負我!”十六皇子兇完繼續裝可憐。“看我怎麼跟十三皇叔告狀!”
“你!”九皇子沒想到他能這樣無恥。
這麼多年了,他一直對十六皇子充滿忌憚。在十六皇子裝瘋賣傻的這些年裡,他一步一步隱藏起真實的自己,做一個讓所有人都讚歎喜愛的皇子,將自己的正面形象塑造的無比光明。然而這也有一個壞處,那就是——他必須大度。所以,十六皇子可以信口雌黃的污衊他,可以滾在地上撒潑耍賴,而他卻不行。
最後,九皇子也怕事情越鬧越大,長年習武的他聽力極其敏銳,隔了老遠就聽見有腳步聲傳來,想來是這一番拉扯惹起了注意。三十六計走爲上,於是九皇子想都沒想就轉身溜了。
十六皇子瞪着他的背影鄙視道:“有本事別跑!”
七皇子看着他這副模樣,忍俊不禁道:“好了,十六,你就莫要再作弄你九哥了。”
十六章撇撇嘴,聳聳肩,明顯被將七皇子的話聽進去。見狀,七皇子面上毫無異色,眼睛卻稍稍眯了一眯。
哪裡知道他們這一番對話全被天璇看在眼裡聽進去了,待到她回西殿去跟賀蓮房一學,把賀蓮房逗得笑不可仰。她還真沒想到,十六皇子幾乎都不要時間緩衝,就能在冷靜正常與耍賴闖禍之間切換自如了!
轉念一想,她家回兒性子未免有些刻板保守,若是有十六皇子這樣的人陪伴,也是有利無害。這樣一想,賀蓮房覺得,要是答應了十六皇子,怕是也沒什麼不好的……她趕緊搖搖頭,把這個想法逐出腦海,沒有回兒的點頭,她可不亂點這鴛鴦譜!
對賀蓮房而言,賀茉回的意願纔是最重要的。哪怕今日喜歡賀茉回的十六皇子如青王一般優秀出色,她也不會輕易替妹妹做主答應。不過,雖然不能答應,但是幫幫那小子,也不是不可以。“天璇,你命人去大學士府一趟,邀二小姐明兒一早在宮門外等候,我要同她一起外出。”
說完,又吩咐琴詩:“你去給十六皇子傳個話。”
琴詩是何等機靈之人,立刻明白了賀蓮房的意思,當下笑着福身:“奴婢這就去!”
得到這個消息的十六皇子,原本還懶洋洋地趴在桌子上不想動彈,聽了琴詩的傳話後,整個人都蹦了起來。他就知道!他就知道!精誠所至,金石爲開!瞧,現在皇嬸嬸不就幫他了麼!
一想到明日就能見到朝思暮想的茉莉妹妹了,十六皇子的心口就如同有一隻小鹿在亂撞,他嘿嘿傻笑着,蹦到牀上翻來覆去,怎麼也睡不着。
待到青王回到西殿,賀蓮房早已就寢了。這陣子信陽候府太平靜,那支軍隊卻開始蠢蠢欲動,所以青王與皇帝議事的時間也長了些。以前他都是在她就寢之前趕回來的,從沒這麼晚過。
脫掉外衣鞋襪,露出結實寬廣胸膛,青王輕手輕腳地躺下。屋裡擺着好幾大桶冰塊,又開着窗戶,所以溫度適中,並不覺燥熱。賀蓮房合着眼睛,突然道:“你回來啦?”
青王七輕聲一嘆:“我把你吵醒了是不是?”
賀蓮房睜開眼,而後搖搖頭,將今天所發生之事都原原本本仔仔細細的跟青王說了一遍。青王聽着,似乎也有些百味陳雜的意味。他長年征戰在外,留在燕涼的時間少得可憐,僅有的那一點,也都花在政事和陪伴太后這兩樣事情上了,與十六皇子之間,更是沒什麼感情。在十六皇子臭名昭著的時候,他也沒有給予過絲毫關心——除了他的血親和摯愛,青王分不出任何感情在其他人身上。
不過對於十六皇子小小年紀就懂得這樣的道理,青王還是很贊同的:“雖然胡鬧了些,但着實有效。若非這些年來,他一直這樣玩世不恭,怕是早就在這宮裡葬送了小命。”
即使賢妃死了,也依然會有人嫉恨她曾有的寵愛。她死在了皇上對她愛意最深的時候,所以終其一生皇上都無法忘記她,並且會用所有的真心和感情來懷念她、銘記她、尊重她。沒有任何妃子得到的東西,偏偏是個死人的,這叫其他妃嬪怎能不嫉妒不仇恨呢?賢妃死了,既然她們誰都動不了賢妃,可是動她那留下來的兒子,總是綽綽有餘的吧?尤其是這個孩子天賦異稟,聰明絕頂,更是她們的孩子日後登基稱帝路上的絆腳石。
這一生,做不成太后,便是當了皇后,也不算圓滿。
賀蓮房也贊同青王的說法:“我沒想到,他竟然會爲了回兒跟我坦白。你說……他是真心喜歡回兒嗎?”
青王哪裡懂。他雖然癡長賀蓮房十幾歲,但其實感情世界也是一片空白,“應該是吧,他挺像我的,母后當年也是這樣,可她身爲一國之母,註定不能好妒,甚至還要將父皇在她宮中過夜的次數勻幾次給其他妃子,箇中悽苦,可想而知。”不僅不能名正言順的要求丈夫一心一意,還要親自爲他打點后妃之事,掌管鳳印,忙忙碌碌,甚至要面對層出不窮的陷害與惡意,又怎麼能快活呢。更何況,賢妃還不是太后這樣經過嚴格訓練的千金小姐,她是來自江南詩情畫意的女子,十分脆弱,所以註定活不長久。
“這樣的話,當年皇上還不如將賢妃娘娘養在外頭,想她了,便去看一看。將她接入宮中,給她四妃的榮耀,其實,這全是她的催命符呀!”賀蓮房嘆息。
青王不想再談這些無關緊要的人事物了,他摟緊賀蓮房,親了下她白嫩的額頭:“明兒一早帶你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