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奉儀按照自己的經驗,在一處乾燥向陽的坡地上找到了赤桑子。
小小的一株,做藥引是足夠了,她馬上用手撥開一旁的雜草,用雙手去刨那乾燥鬆軟的泥土。
博木兒牽着馬從後面靠近,看她在刨地,覺得十分疑惑,便出聲道:“持盈?你在做什麼?”
程奉儀千珍萬重地把赤桑子捧起來,結果聽到背後這一聲,嚇得險些跳起來,連忙回頭去看。
二人都是一愣,大眼瞪小眼。
“怎麼是你!”博木兒大失所望。
程奉儀先是有點莫名奇妙,繼而恍然大悟:“你一直在關外等着?等持盈?”
博木兒臉色陰晴不定,一句話也不說。
程奉儀捧着赤桑子慢慢站起來:“難怪持盈同我說起你的時候,眉頭總是爲難地皺着,原來你竟然對她懷有這樣的心思?”
博木兒似乎被她的話刺痛了,有些惱羞成怒:“這樣的心思?怎樣的心思?”
“博木兒公子,你和桑朵姑娘對我有救命之恩,我一直敬你是個君子,但現在看來,我竟是看走了眼,”程奉儀表情不滿,口氣也有些嚴厲,“你以爲城破了、燕州軍敗了,持盈就會跟你走?你這不是愛她,你這是在侮辱她!”
“你沒有資格對我說教!”博木兒勃然大怒,喝道。
程奉儀被吼得一怔,博木兒自嘲地笑笑:“是,我是不懂你們中原女人的三貞九烈,以夫爲天,我只知道喜歡一個人就要讓她幸福快樂無憂無慮,而不是讓她終日煩惱不斷,你說我不是個君子,可我從未說過要做一個君子!”
他輕蔑地笑道:“我認識持盈三年,這三年裡我有的是機會佔有她,可是我從不屑於這麼做!我只是想等一個她心甘情願讓我照顧她的機會,難道也錯了?你儘管嘲笑我就是了,像你這樣無知又自以爲是的女人,是永遠不可能明白處於我這樣立場的人,心裡有多痛苦的!”
程奉儀何等聰明,立刻就從他的話中聽出了弦外之音,神情有那麼一瞬間的疑惑:“你……”
博木兒翻身上馬,冷冷地拋下一句“你以爲當年在你和親的路上冒死去攔呼兒哈納的人是誰”,掉頭就走。
程奉儀被問得愣在了當場,連掌中捧着的赤桑子被風吹落了也未察覺到。
兩年前的事,她至今依然記憶猶新,那時也差不多是這樣的一個季節,自己陪丈夫去宮中赴宴,被呼兒哈納當着大楚文武百官的面像一件物品般索要,原以爲是一場飛來橫禍,卻在被困長遙的兩年中,逐漸明白那不過是一個精心謀劃好的局,自己,是崔頡穩定江山的犧牲品。
她不恨將她拱手贈出的崔頡,也不恨沒有能救自己的崔繹和持盈,更不恨一早便倒向武王的自己的父親。從父親程扈贈崔繹星淵劍的時候起,他們父女倆都做好了被誅異的心理準備,只是不知道等待着自己的究竟會是什麼。
呼兒哈納的求婚既是預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所有的一切,大體上都沒有逃出程扈的預料,唯一的變數,就是和親路上那次攔截。
北狄人傷亡慘重,她聽不懂塞外民族話,但那場大火和之後的決鬥,她卻是清清楚楚記得的,當時自己被綁在車廂裡,並沒有看到來人的容貌,即使是聲音,也十分模糊,無法分辨。
那人是誰?是的,她曾無數次去猜想,那個公然違背聖旨、企圖半道上將自己救走的人,究竟是誰?
而聽博木兒剛纔的話,不單他知道那人是誰,自己……似乎也應該是知道的!
一個名字闖入腦海,程奉儀瞬間如遭雷擊,臉色煞白如雪,慌忙要趕回去,這才發現珍貴的藥引落在了地上,手忙腳亂地撿起來用牛皮紙包好,然後騎上馬背瘋狂地往回趕。
有了赤桑子,解毒的藥很快就熬好端了來,丫鬟們給已經陷入昏迷的楊瓊灌下了大半碗,又觀察了一炷香的時間後,終於見他的臉色逐漸恢復,毒性解除。
程奉儀累得一頭趴在羅漢牀上起不來了,持盈知她必不放心離開,於是便叫人做了飯菜送過來,陪她吃了點。
席間程奉儀的神情一直很複雜,又有點心不在焉,彷彿惦記着什麼,持盈見她光吃米飯,便給她夾了一筷子茶樹菇煨鴨肉,輕聲問:“姐姐在想什麼?”
程奉儀回過神來,擠出一個笑容:“沒有,只是不小心發呆了。”
“府裡一下添了兩個傷患,姐姐這幾日實在是辛苦了,吃完回房休息休息吧,要不身子該熬不住了。”她不說,持盈也不便多問,只勸道。
程奉儀搖搖頭,打起精神來繼續吃,邊說:“不了,大家都忙着,我沒病沒傷的,怎麼好一個人去休息,一會兒吃過了還得去看看七爺的傷。”
持盈道:“懷祐那邊鍾妹妹會照顧,不過也真是難爲她了。”
程奉儀“嗯”了聲,道:“那我倒不好過去打擾,還是在這兒守着吧。”
持盈不覺有些奇怪,自從程奉儀來到燕州府,每天都往軍營裡跑,營中雖說有軍醫,但她也不辭辛勞,四處奔走照料傷患,配製各種傷藥不說,又指揮其餘的人用滾水燙洗衣物,焚艾葉驅趕蚊蟲,每日軍中伙房認真打掃,杜絕一切在戰場以外的地方減員的因素。
崔祥是王爺,程奉儀尚且一視同仁,爲他包紮過後徑直就去了軍營,這會兒卻要守在楊瓊這裡,雖說楊瓊還中了毒,不過毒已經解了不是麼?
持盈敏銳地捕捉到空氣中有些微妙不可言說的東西,似是而非。
清晨時分,楊瓊醒了過來,餘毒還要些時日才能完全清除,但胳膊的麻痹感已經消失,傷口也不再流血,除了胃口不太好之外,看起來已無大礙。
程奉儀替他換了一次繃帶,綁好後淋了些水上去,又親手端來冰鎮梅子湯要喂他:“你早晨說沒胃口,我讓人把梅子湯放到井裡冰過,更能解暑開胃,你喝一點,待會兒才吃得下東西。”
楊瓊簡直受寵若驚,慌忙伸手去搶勺子:“我自己來自己來!不敢勞煩夫人!”
程奉儀也不勉強,只替他端着碗,楊瓊唯恐她手痠,三下五除二就把梅子湯喝了個精光,結果太着急還嗆着了,恰被前來探病的鐘綠娉看到了。
但凡美人都有愛英雄的本能,鍾綠娉就更不例外了,說她對楊瓊一點心思也沒有,那是絕對的假話,可當她看到楊瓊嗆得咳嗽,程奉儀一面遞過帕子,一面拍着他的背,笑着讓他喝慢點時,忽然就自慚形穢了。
這樣的兩個人,即使不能夠在一起,他們之間的感情也容不得任何人去褻瀆,哪怕是自己也不行。
他們經歷過的酸甜苦辣,自己一輩子也體會不到,更深深地明白,楊瓊對程奉儀的感情,不會因爲她前後嫁過兩個男人而改變的話,那麼更加不會隨着時間的蹉跎而減淡,自己果然還是不要抱有任何期待比較好。
這麼想着,心裡也就釋然了,帶着發自內心的祝福,她跨進門檻去,笑語嫣然。
經過三天的休整後,韓追再次發起攻城,他的執着簡直令持盈刮目相看,心想如果他用這份精神去和關外的北狄啊、呼蒙托兒啊之類的國家死磕,那麼絕對會是一個令各族聞風喪膽的人物。
只可惜他的執着用錯了地方。
由於天氣晴開,持盈再次動用了油鍋戰術,滾油松香加紙錢,連殺帶火化,一條龍服務,黃泉路上的車馬費都準備好了,貼心又周到。韓追看到城樓上飄飄灑灑落下來的冥鈔時,險些氣炸了肺,怒吼一聲,下令全面攻城。
然而他的悲劇還不僅僅是這些,就在涼州三萬餘殘軍冒着高溫和火舌奮力攻城的時候,後方的大本營遭殃了。
一羣身穿黑衣的蒙面人鬼魅般殺進營中,長短彎刀劃過一道道銀亮的光,每一道都伴隨着鮮紅的血液,人頭、斷肢漫天飛舞,不到兩百人的刺客長驅直入,竟是殺得涼州糧草軍毫無還手之力,直是切瓜斬菜般放倒了近千人,也不知是誰大喊了一聲“刀上有毒”,其餘的人瞬間喪失鬥志,四散逃逸。
“一羣沒用的廢物,這麼好騙。”博木兒隔着蒙面黑紗冷笑。
一旁的族中青年說了句什麼,他點點頭,刺客們分頭去找糧倉。
沒找着。
因爲糧食已經吃完了。
博木兒嘴角抽搐,望着一地缺胳膊斷腿的身體或屍體,終於明白剛纔那羣傢伙爲什麼跑得那麼幹脆了。
他本來想燒了涼州軍的糧食,這樣韓追就會知難而退了,結果遇上個寧可餓死也要打下去的牛脾氣將軍,好好的打算愣是打成了空算,真是讓人氣到沒轍。
一怒之下,博木兒決定把韓追的人頭帶回去當球踢。
於是韓追的末日到了,前方一片大火,身爲主將的他哪有進去受罪的道理,送死當然是下面的人去,於是他坐鎮後方指揮,令旗在手,吼得聲嘶力竭時,忽然覺得咽喉處一涼,瞬間氣絕斃命。
近一萬涼州軍陷在火海中,對後方的變故無知無覺,等城樓上的攻勢突然緩了下來,有人意識到不對,回頭去看,才發現友方的大部隊已經跑光了。
博木兒拎着韓追的髮髻,如拎着一顆大蘿蔔般揚長而去,他一身黑衣,城門上方的曹遷也認不出那是誰,戰後掃尾的事一多,就忙得忘了告訴持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