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帳之內,康熙雙眉緊皺,一干王公大臣噤若寒蟬。聽了俄七裡的奏稟,人人心頭都像是壓了一塊千斤重的石頭。內外火器營這幾千兵馬對上六萬羅剎鳥槍兵,莫再說甚麼要對葛爾丹戰而勝之,能不能活着再回京城都是兩說,昔年佟國綱不就正是殞身在這火器之上。
康熙看着帳中衆人,沉默了片刻,道:“爾等有什麼章程?”
大阿哥悄悄看看左右,衆人似乎此時都在鼻觀口,口觀心,個個如泥菩薩一般惜字如金。胤禔再也忍耐不住,頭一個道:“兒臣以爲,還是應當直進烏顏巴蘭,先打葛爾丹一個措手不及。戰機稍縱即逝,此時宜戰不宜退。”還待再加詳述,索額圖在列中已出言反駁道:“大阿哥所議斷然不可!”
見索額圖如此不留情面地駁斥,大阿哥面色霎時變得鐵青,冷冷道:“卻不知索相有何良策?索相是國之重臣,必然不會讓葛爾丹徒然看了咱們的笑話去?”索額圖自然聽出話中的譏諷之意,卻也不惱,道:“良策不敢當。奴才一家受先帝今上重恩,怎能不竭盡全力報效。奴才既然差事裡有議政之責,免不得要參贊機杼。現如今若是我軍單單中路獨進,難免打草驚蛇。皇上天威所致,必然使葛爾丹聞風而逃。然中軍只有六萬餘衆,葛爾丹卻有六萬羅剎兵相助,若是想一舉將其殲滅,少不得要候着東西二路軍一起方得勝算。大阿哥的謀略雖然也是好的,只是太過操切了些,其實大阿哥也不必如此心急,待到三軍合圍,葛爾丹伏誅,大阿哥先鋒之功自然是頭一份兒。”
這幾句話說得玄妙。索額圖所議之主張原地等候其他兩路兵馬,表面看上去是因憂心不得剿滅葛爾丹全功,內裡卻是爲避敵鋒芒找了絕佳的藉口,更提供了在場所有人一個臺階下。除此之外,索額圖還生生在康熙面前擺了大阿哥一道,剛剛那番說辭,明擺着就是指責大阿哥是因貪圖一己之私而建議冒進。索額圖如此倉促之間便能想出這等彎彎繞,直教佟國維也不免心中暗歎:不愧是縱橫朝野三十年的宰相,端得了得。
大阿哥自然想得清這其中的關節,當下血氣上涌,臉由青轉紅,恨聲道:“公不功勞的,胤禔再不濟,也從不放在心上。索相難不是怕了葛爾丹的羅剎鳥槍兵?”還欲再與索額圖掰扯一番,卻被康熙輕聲喝止道:“胤禔,不得放肆。”繼而轉向其他人,問道:“大阿哥和索額圖各執一辭,朕都聽到了。但如何決策,朕還想聽聽你們的意見。”此時,內大臣伊桑阿見康熙的眼光緩緩移向自己,便有些緊張,不自覺地輕了輕喉嚨。聽到他出聲,康熙頓了一頓,就勢問道:“伊桑阿,你可是有話說?”伊桑阿直在心中叫苦,他哪裡想要在這個當口上說話,躊躇了一發,才道:“奴才不善軍事,方纔聽了大阿哥和索相的話,覺得皆有可取之處。誤了戰機固然不美,但也需善做謀劃,穩妥至上。最最要緊的,奴才以爲,葛爾丹不過一部落小寇而已,豈能當得起皇上親征?現如今必然早已聞風而遠遁矣,照奴才看來,何須三路大軍齊圍,只費揚古的西路軍便可將之一舉殲滅。”這話說出來,胤禔着實吃了一驚。索額圖的策略好歹用了一個“拖”字,並沒有直接點出要康熙親率的中路退兵,伊桑阿卻連這一層遮羞布也直接撕了去,若是中路退卻,東路只有兩千兵,且行軍艱難,還不知何時能趕到土喇,這樣一來,便只有費揚古的西路三萬餘人,要直面葛爾丹本部兩萬,再加上那“六萬羅剎援軍”,西路危矣。
康熙仍舊不置可否,問佟國維道:“你說,是進還是退?”佟國維一撩袍服,竟然跪倒在地,沉聲道:“回皇上的話,若是您問得是奴才個人,奴才會說,奴才和家兄國綱一樣,只要一聲令下,奴才願爲皇上前驅,刀裡來,箭裡去,奴才絕沒有一句二話。但您若是問內大臣佟國維,奴才附議索相建議。皇上是萬金之軀,臣等萬死也不能讓君上有丁點風險!”
康熙脣角微微有些笑意,卻看不出是讚許還是嘲弄,道:“朕也沒有說甚麼,何必如此?”同時,看了看宗室親貴,又道:“爾等也都贊同索額圖、佟國維之議嗎?”此時,康親王傑書、顯親王丹臻、恭親土常寧、信郡王鄂扎,鑲白旗恪慎郡王嶽希、以及皇三子胤祉、皇五子胤祺、皇七子胤佑都紛紛跪地道:“(兒)臣等附議!”除了還跪在當地的佟國維,索額圖和伊桑阿也隨着衆人跪了下來。
滿帳之中,除了端坐在榻上的康熙,便只有裕親王福全、大阿哥以及胤禛還立在當地。看着滿臉疲態卻還堅定站着的福全,康熙突然感到眼角有些酸澀,嘆了口氣,道:“二哥,你是朕的兄長。他們都在勸朕住兵,回師,你……。”
福全聽到康熙突然喚出一聲二哥來,一剎那間有些不知所措,但馬上便緩過神來,躬身道:“記得皇上訓導子侄時常說,兄弟同心,其利斷金。皇上與臣同在帝胄之間,臣雖不才,但有皇命,無有不遵!”君臣兄弟兩人之間的這一番話,雖然不甚合規矩,卻是至情至性。
康熙也動了真感情,道:“還是皇兄知朕心意。”言罷,看了看胤禛,道:“你與裕王可是同議?”
卻不料,胤禛一開口,所有人都是一震,只見胤禛單膝跪地道:“兒臣以爲,戰乃毋庸置疑之策,且此戰必勝。因爲,兒臣斷不信葛爾丹有所謂六萬羅剎鳥槍兵之援。”此言一出,連康熙都不免動容,道:“你怎知準噶爾沒有羅剎強援?”
胤禛道:“兒臣並不確知,但兒臣之猜測十有八九。皇阿瑪曾以科爾沁王假意聯合葛爾丹,邀其進犯。科爾沁二王與葛爾丹使節晤面之時,準噶爾部根本未提及羅剎之事。科爾沁與大清,打斷骨頭連着筋,葛爾丹必然也很清楚。若是彼時葛爾丹已有邀羅剎入局之議,正可以借羅剎之名,斷了科爾沁首尾兩故的想頭,豈會瞞着科爾沁二王?再者,兒臣仔細聽了俄七裡的稟述,才更確信自己的判斷。俄七裡問葛爾丹曰:‘若清軍已有防備,奈何?’葛爾丹答曰:‘今領羅剎炮手鳥槍兵六萬,即順克魯倫河而下,直抵科爾沁,致爾二王(沙津、斑第),著即爲內應。滿人萬無可當之理。’科爾沁與葛爾丹聯手至今,不過才四個月,若沒有事先籌劃,匆促之間,必然只能調邊境之兵。然羅剎在我邊境駐兵,纔不過六百人而已,哪裡來的六萬援軍?若是從羅剎內陸馳援,也不可能。今年春來頗遲,而羅剎與我朝接壤處又大多苦寒之地,有數千裡冰凍處名曰西伯利亞,行軍頗爲艱難。六萬之衆,非半年不能至。難不成葛爾丹這些所謂的羅剎鳥槍兵是長了翅膀飛過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