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四十年歲暮,又是一場大雪,院中鋪了厚厚的一層,一眼望去,玉樹銀枝的,卻是另一番滋味。胤禛不讓下人去掃,只命人在院中的亭子裡置了紅泥爐,用烏欖核炭爲底,待其火焰淺藍之時,再用青花瓷釜乘上玉泉山水,架於爐上。
一旁的文覺不禁莞爾,道:“四爺好雅興!”胤禛只盯着爐火,道:“若不是爲了大和尚這份俗好,哪需我親自烹茶?大和尚可不是得了便宜賣乖?”文覺在一旁錦墩之上坐定,笑道:“四爺這話差矣,茶乃脫俗之物,多飲之下,便是身在紅塵,心已在方外了。倒是有一事和尚要討教,四爺是懂茶之人,白樂天曾有詩道‘融雪煎香茗,調酥煮乳糜。’早聽說四爺府裡有上好的雪水,不會是四爺藏私吧?”
胤禛頗有些無奈,道:“大和尚剛纔說自己心在方外,此刻看來,一副着迷之相,真真計較的緊!哪裡是我藏私,和尚既然好茶,必是知道的,這茶與水,如同君臣一般,需相輔相成纔是。今兒我烹的茶是戴鐸從福建剛着人捎來的二兩大紅袍,不比貢品差半分。雪水太寒,與此茶頗不相與,才用了玉泉山的水,取其雖清洌卻不失中正的性子,正襯着茶味的和而不寒,香久益清,味久益醇。”正說着,便見水翻了小花,於是便專心提銚沖茶,一縷馨香登時傳了開去。
“好茶!四哥可不仗義,要不是弟弟趕得巧,這麼好的東西便只便宜了大和尚一人?”十幾步之外的小院門口處,走出的正是十三阿哥胤祥。他一面搓着雙手一面笑吟吟的道。
“十三弟的鼻子這麼靈,用的着我專門去請?聞着香不就飄過來了?”胤禛淡淡一笑道,手上卻不停動作,多燙了一隻紫砂杯,又低提着茶壺,仔細地灑起茶來。
胤祥哈哈一樂,給胤禛請了安,又和文覺見過了禮。早有個下人又搬來了一隻錦墩,胤祥便也圍坐在旁,用手捉起一隻茶杯,慢慢呷了一口,道:“四哥的茶果真是好!方纔初泡之時,香氣雖濃厚,卻有些逼人,此刻二泡,香氣稍淡,淺品之下,回味更濃,實才有了君子之風。”
胤禛雖笑卻不答話,與文覺擎起了杯,互相一讓,品起茶來。過了一刻,胤禛才緩緩道:“十三弟說得允當,盛極未必便是最美,平和才方顯本色。”胤祥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笑意也斂了幾分道:“四哥評茶之言,倒讓小弟想到些別的。”看看一旁的文覺,語氣之中似帶着些調侃道:“我須得和四哥說些俗務,大和尚多擔待些。反正四哥最近見天兒和你談佛論道,我這做弟弟的也沒你見他的時辰多,你也不差這半天。”文覺雙手合十,微笑道:“十三爺隨意就是,和尚有茶傍身,自在的緊。佛在心中即可,又何須多談。”言罷,持了杯茶避入了書房之中。
胤祥哂笑,側身對着胤禛道:“四哥可知道,今兒皇阿瑪發落了石文桂?”不想胤禛只淡淡應了一聲道:“哦。”胤祥眉頭略皺,道:“四哥是怎麼了?如今四哥除了當着工部的差,竟像是什麼都不上心一般?四哥不想想,明兒就封印了,皇阿瑪偏湊着今天降了石文桂一級,還罰俸一年!四哥叫做沒看到太子爺聽了皇阿瑪貶黜他老泰山諭旨之後的面孔,陰沉得滴的出水來!”胤禛爲自己又添了一杯茶,道:“胤祥,哥哥是什麼性子你不知道?我只抱着一宗,做好眼門前的事兒,工部的差事你道是好當的?且不說河工之巨,單是工部耗費一項,就夠你四哥我操心的。三個月前,工部銷算雜項修理費用,皇阿瑪的廷訓你還記得?‘工部一月內雜項修理用銀至三、四萬兩,殊覺浮多。前明宮中一日用萬金有餘,今宮內由內務府總管,一月所用之銀只五、六百兩,連同一應賞賜諸物亦不過千金。可見工部情弊甚多。’自那時皇阿瑪令我該管工部,我是難得有過囫圇覺!”
胤祥見胤禛說來說去只扯些部務,便苦笑道:“我的好四哥,就算你想躲着,躲得掉嗎?自打九月索額圖致仕,太子像是有些慌了神。今兒後晌,太子又特地尋我去毓慶宮,話裡話外都在暗指八哥九哥安了不臣之心。還說兩年前自八哥奉旨賑濟江蘇,就趁機搭了不少地方官員的線,九哥如今更是做了八哥的財神!有了銀子,八哥是如魚得水,和九哥一道,私下裡常常結交大臣。太子還說,他這個儲君別看光鮮,兄弟之中不過就是有你我兩個人給他站腳。太子這話說得小弟心驚肉跳!再連着今兒皇阿瑪發作石文桂的事,四哥,你說,皇阿瑪到底是甚麼章程?”胤禛聽了,半晌默然,再開口時,語氣之中多了許多沉重,道:“適才我說大和尚着相,沒想真正着相的倒是十三弟。適才哥哥不應你的話,就是因爲如今的局面是亂花漸欲迷人眼。索額圖歸去,太子斷了強援,雖急,卻有些亂了方寸,他是儲君,就該有儲君的風範,由着他人去鬧騰便了,真鬧得過了,皇阿瑪第一個就容不得那些人!”有些話,即便對着胤祥,胤禛猶豫了一番,還是沒有說出口。太子見着胤禩、胤禟的財勢眼饞,曾與胤禛暗示,從工部的差事上動些腦筋,胤禛無奈,只得以河工用銀皆由河督衙門而出爲由纔算用言語搪塞過去。這種事,虧太子想的出來!太子如此的急於擴充自己的勢力,與八阿哥一黨針鋒相對,睿智若康熙豈能看不出來。只怕太子越是如此,便越在康熙眼中失了分。康熙薄懲石文桂,大約就是要讓太子有些警醒。然而看着太子的行跡,卻是與康熙初衷背道而馳。
見胤祥還有話要說,胤禛道:“你我都是皇阿瑪的兒子,對着太子也有半臣的名份,無他,差事當得好了,就是不墮皇阿瑪的恩眷,不墮太子的信任,比甚麼不強?其他的事,十三弟,你一定要聽四哥一句,千萬別往裡摻合。”
胤祥也是一陣沉默,才展顏一笑,道:“四哥說得是,這話以前四哥也總說。左不過咱們就是臣子,恪盡臣道便是。自此小弟也學着四哥,沒事參參禪,喝喝茶。”見胤禛笑着點頭,胤祥面上又有些黯了,道:“昨日四哥不在,皇阿瑪往太廟行禮,皇阿瑪禮畢之後我就瞧着有些不妥,過後我去請安,皇阿瑪對我言稱他從來祭祀,登降起立,莫不如常,這次行禮將畢,卻微覺頭眩。皇阿瑪嘆說身體大不如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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