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禛有些憂心地望了望窗外,小心地覷着康熙的臉色,有意出言再勸:“皇阿瑪……”然康熙只是默默地在想着心事,並不理會。一時胤禛心中五味雜陳,卻到底心有不甘,便又試探着請道,“十三弟甚是憂心皇阿瑪龍體,又在府中日日齋戒,爲皇阿瑪抄經祈福。皇阿瑪就——”豈知康熙一口便打斷道,“朕不見他。”胤禛望着康熙,囁嚅了一發,卻終究沒有再言語。這一番小動靜,自然也入了康熙眼中,他似是看出胤禛心中所想,長嘆一聲,“你也不要一味逼着朕。你須知道,人這一輩子總有不能遂願的時候,即如朕這般做了天子,也是不得事事如意。朕知你素重手足之義,一片赤心爲着他,只是你也體諒朕些罷。”
“皇阿瑪——”胤禛聞言惶恐更甚,忙跪了當下,砰砰叩下頭去,“兒臣萬死不敢承當皇阿瑪這話,就是十三弟,他也……”康熙倚在榻上,先是屏退了一衆暖閣中伺候的宮女太監,又示意胤禛到近前來,魏珠也已輕輕將殿門掩上退了出去,暖閣中只聞靜謐。胤禛知皇父與自己有話要說,挪動着雙膝,跪得又離皇父近了些,輕聲道,“皇阿瑪——”
“天家父子,原就沒有哪個是能只縱着自個兒意活的。胤祥他既然從不覺得他錯,朕也不必要再逼迫他,更別說以朕現在這樣的身子骨,根本沒力氣再費心見什麼人。”康熙停了一下,言中似是有幾分自失,又似是在回憶些什麼,字字句句說來得都極緩,“朕知道他還有幾分孝心,只是朕……不願見他。就算是你覺得朕待他不公,但是既是已然過去這麼些日子,那也不差這餘下的幾年。又或者待朕身子好些了,再去慢慢思量該怎生待他。若是這回真的捱不過天命去,那朕與他的父子情分到這裡也便盡了。”康熙說到此處,聲音驟然蒼老了許多,胤禛再擡頭看時,竟分明看見一行濁淚自皇父的面龐上滾落,屆此,胤禛伏在地上,禁不住也早已淚下,只是強抑着道,“阿瑪爲君爲父的心,兒子已盡能體會得了。”
康熙兀自傷情了一時,也能自止了淚,父子情分四字,於他而言是極重的,就此閃念之間卻又不由想及了另一人的身上,不禁失神地自言自語道,“朕如今倒是想見見二阿哥……”音雖很輕,胤禛卻也聽見了,忙問道,“可要召二哥往園子裡來?”稍康熙擺擺手,“罷了,他如今既已安分了下來,朕又何必再去招惹他,免得被人看在眼裡,又生出什麼別樣心思來。朕衆多阿哥里,只胤礽一個得朕教養愛眷最厚。這爲君爲臣之道,朕亦事必躬親教導他了數十年,可他終是個不成器的。然他縱是再混帳,朕看在他額娘面上,也不能真便記恨他一輩子,朕只是失望……”
說着,康熙又望了胤禛道,“朕便是爲後來之君想着,此時也不能再見他了。”停了一下,康熙終是加了一句,“朕…只望你能好生看顧與他。”胤禛心下大震,不免惶遽凜然,直激得背上重衣盡溼,但看皇父說的痛切,卻也不免衷腸大動,不由懇切道,“從前,兒臣視二哥爲半君,侍他以誠敬,便是後來……也無一日不將他做二哥看待。”一席話,令康熙大爲安心,目中也放出幾分神采來,“朕信的及你。”
“且不說他了。朕另有幾句話,也要囑咐與你。”康熙擺擺手,像是極疲累,卻仍正起身子,正色對胤禛道,“你須好生記下了。”“兒臣恭聆聖訓。”胤禛跪正了身子,只聽得康熙道,“朕這兩日,爲身後之事預做了些安排……想來,你總會明白朕的意思……”胤禛腦中嗡地一響,鼻中一酸,極艱難地點了點頭,眼眶中便已有了點點晶瑩在打轉,“皇阿瑪不必過慮…定能千秋萬壽的,兒子…”康熙已由胤禛就手扶着坐近了些,此刻安慰一般撫了撫他手,道:“人總有這一日。朕從不畏死,但願日後你不墮朕之期望便好。朕知道你是胸中有抱負之人,只國事卻行不得操切,規矩,也不宜太過苛責,用人任事更不能偏頗過甚。”
胤禛心中若有所悟,只覺眼前蒼老的皇父,雖不帶着殿堂之上殺伐決斷的凌厲,可那洞徹人心的犀利明敏,卻令他更生凜然敬畏,康熙雖看見了胤禛眼中的複雜之色,倒也不知他是如何想,只是如常道,“你年紀尚輕,雖用心端正,卻也難免急功近利。這些道理朕今日縱是教給了你,也須得你自己慢慢體會,方能有所感悟。朕已是古稀之年,這生死之事也是看得淡了。死生之際經過這許多回,雖不懼它,可朕乃天子,身系天下,擔九州福祉,有些事也大意不得。倘若這回也能平安得過,朕自可再慢慢教你,也算全福了。”
康熙說了這許多,身子已勞累再不能堪,胸中起伏愈盛,呼吸亦是急促。胤禛正要伺候他歇下,卻被康熙擋了,“朕看你你這兩日也是辛苦,這便回去歇着罷。朕自覺身子好了許多,你也不消只在這兒守着,揀着空兒回去看看,過兩日再同胤祉一道進來就是。”胤禛雖也知皇父這兩日漸好,但想及前些時候的兇險,不免還是心憂,再四懇了留園服侍,皇帝終是不允,胤禛方只得跪了安出來。
這時節天色暗的早,又有風雪阻道,待胤禛到得圓明園時已是酉初了,後有隨侍的側福晉李氏、年氏等數次使人來請,皆被他回絕了,只說是政務太忙不得空,是夜便獨自歇在了書房之內。通明的燈火之中,窗紙上朦朧透着胤禛起坐難安,應着那屋內四下來回踱步的聲響,伺候在外的蘇培盛,亦能體味到胤禛心內的焦躁不安,伴着微雪,一內一外,一主一僕,一夜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