暢春園清溪書屋,儘管門外還是早春的苦寒,然而暖閣殿門上的一道貂絨隔簾,就將這份融融的暖意穩穩的留在了其中。午後的清溪書屋是分外安靜的,並沒有或引見或奏事的官員候宣,只是能看見羅德萬般無奈的望着康熙,聳肩攤着手,還是誠懇地勸道,“陛下,可是您的鬍鬚把患處都遮住了,臣恐怕沒有辦法替您敷藥。”
康熙狐疑地看了眼羅德,又轉望向鏡子,細細打量着自己下頜上一處紅腫的瘡癤,想了想,還是皺着眉頭道,“怎麼就敷不了?朕記得去年行圍路上,朕派骨科大夫去給馬國賢(意大利傳教士)瞧傷,也沒見說摔着腦袋,就非要把頭髮剃了纔給醫的。”
羅德儘管精通漢話,但是像這樣有點無賴的話語,以他對中國文化的知解程度,不論是辯駁還是勸說,他都實在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況且對他而言,眼前這位尊貴無比,操縱着這廣袤帝國疆土上億兆生靈的偉大皇帝,這麼說或許是因爲他們古怪的習俗?遵循着大多數傳教士供奉皇家的習慣,像這樣他們所不知道的東方文化細節,他不願意去冒犯,頓了一頓,只是仍然堅持道,“這件事臣聽說了,可是臣並不知道那位大夫的治療方法,或許我們的方式不同。但是臣仍然相信,如果能夠全面的敷藥,藥膏是有利於消除陛下的瘡患的,所以請求陛下允准臣,剪掉您的幾根鬍鬚。”末了,生怕康熙不明白自己的意思,還比劃着手勢,“只是幾根而已,過段時間還能長出來的。”
“‘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這話就說給你們,也是不懂。斧鉞加身,是爲不敬不孝,想昔日曹操割須棄袍,誠爲敗兵之恥。朕不是責你大不敬,只你等雖是西洋人,也當省得這鬚髮於人的要緊之處。”康熙目不轉睛的盯着鏡子,也沒理會聽得一頭霧水的羅德,跟着又後靠上墊了羊絨氈毯的長椅,摩挲着長鬚,目光一偏,問向伺候在一旁的顧問行,“腫得是有些疼痛,你說,朕讓不讓他剪?”
顧問行何等伶俐人,康熙既肯當着羅德這麼問了,就有七分的允准之意,又瞅着康熙一整日心境尚佳,比起前幾日來和煦的緊,當下便陪着笑,躬身回道,“回萬歲爺,奴才剛數着了,只三四根龍鬚佔着位置,剪了也不顯的。”說着,小心擡了頭,正望見羅德報以感激的一頷首,便又添了句贊,“羅德還是主子先頭欽點的外科大夫,主子寬心便是。”
“唔,你來剪罷。”坎坷了半個時辰,康熙終於勉強點了頭,指了指垂手立在顧問行身後一個的小太監,瞧着十五六歲的年紀,平日裡單伺候着康熙梳頭辮髮,挺靈透一人。在羅德的注視下,那小太監跪在康熙身側,左手一方黃緞帕子,右手一柄小銀剪子,摒息凝神,輕巧地避開瘡癤處,直至剪完,剪子分毫未碰着肌膚,幾根花白的鬍鬚落在了帕子上。
剪完之後,康熙打椅上坐直了身子,拿過鏡子細細瞧着,不知是看着鏡中那花白的鬚髮,還是爲着適才那剪落的幾根,眼中滿是深深的傷感,脣角也抿成了一線,一臉的痛惜之情。然而康熙只看了一眼,眉頭又習慣性地蹙起,顧問行纔想出聲寬慰,就聽見一厲聲斥責:“瞧你平時還伶俐一奴才,怎麼這麼毛手毛腳的!你剪了幾根?”
這猝然不及防的着實駭了顧問行一跳,那小太監原本跪直的身子,更是教嚇得立時伏了地上,被顧問行提着氣連催了兩聲,這才戰戰兢兢回了道:“回,回主子,四根……”
“三根便足夠了!當的這叫什麼差事。”康熙這也不大的一聲訓斥,暖閣裡頭原沒幾個人伺候,衣衫袖子同靴子一陣撲簌,通通再都不見聲兒,一眼望去,門口殿角兒的竟都矮了一片。顧問行原本捧着帕子,輪到這會子早也當即跪了,小聲求了句,“嗻,嗻。奴才該死,主子息怒……”邊說邊提着精神,眼風瞥見康熙一揮手,便也知意,忙起身催着怔愣不已的羅德近前敷藥,又回頭低聲斥了小太監一句,“萬歲爺開恩,還不下去!”
看了羅德高大的體格,高聳的鼻樑,以及沉浸在剛纔的惶悚情緒中,康熙顯然已經習慣這些傳教士做爲內廷供奉的種種反應,而適才的小插曲也並不算什麼,這會他倒是有些安慰的意思,是以笑着對羅德道,“你們來大清的時候也不短,服我風土人情,又伺候朕躬,也就同中國人是一樣。朕待你等視如一體,記得朕先前曾對徐日昇(葡萄牙傳教士)說過,若是來日你們的教化王召你們回去,朕也是不允的。”
替康熙完全敷好了藥,羅德這才鬆一口氣,恰聽見康熙這樣說,退後兩步,情不自禁地在胸前划起了識字,深深一躬,“感謝陛下的恩德,能以寬大的胸懷支持我們在這樣偉大的帝國傳達主的福音。今天聽到陛下這樣說,是令臣萬分喜悅,我想,現在和我一樣已經成爲大清帝國臣民的歐洲教士們,都是萬分感戴陛下的。”
“這話朕是信的,馬國賢也對朕講過,說是他感朕的恩德。朕待你們,單講一個海納之心,你們的教化王就遠遜朕多矣,朕不禁你等在中國傳教,原是出自一份對天地萬物的兼取包容之心。”康熙一推手邊的小矮桌,由顧問行扶着,打長椅上站起身來,指指其餘折本,示給顧問行抱過來,這廂自拿起最上頭一份摺子,走到炕邊盤膝坐上去,話鋒跟着即是一轉:“但卻不是縱着你們胡來:傳教士散居各處,爲害地方之事,自康熙四十二年起,各省督撫就屢有奏聞,你等西洋人中有真行道的,也有假行道的,朕允你們在中國居住,但不允你們肆處搖惑人心。是以朕若要打發你們回去,也是極容易的事,至於先說的這份恩典有沒有,也必要你等安分守法纔好。”
“陛下……”
康熙本無意聽羅德說什麼,也只擡手打斷了他,繼續說道:“前時隨朕秋獮北巡,傳教士沿途僕從、車馬,並吃喝用度等費,馬國賢奏朕說是八阿哥使的海關上歲入來支應,也是他感恩的一樣,這就是昏聵!你等傳教士,畢竟不可獨用一個君臣父子的綱常來約束,朕施恩,更不須你等鸚鵡學舌,說什麼盡心報效的話,只一件事,你等很該用心弄弄明白,這份恩典出自何人,你等如今局面依仗的又是什麼!跪安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