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德全瞧着胤禛,還想再說些什麼,卻終於忍住了。
帳中出來一名小太監,胤禛也認得,是康熙身邊的執事太監趙福。趙福緊走兩步,來到胤禛身邊道:“四爺吉祥。皇上剛剛打了個迷瞪,才醒了來,這會兒精神還好,傳四爺進去說話。”
胤禛點了點頭,報名之後,便進得帳中。
康熙側臥在榻上,雖然此時正值仲秋,已少有些寒意了,旁的人加了一件棉夾襖便覺熱了,康熙卻必須在身上披着厚厚的皮袍才稍覺暖意。康熙臉色青白,兩頰泛着異樣的潮紅,嘴脣也因爲時時發熱而有些乾裂發烏,整個人瘦了一圈,顯得憔悴異常。縱是胤禛已經知道康熙的病勢,也不禁嚇了一跳,話都結巴起來:“皇阿瑪,阿阿瑪……。”想要急奔幾步到榻邊,才突然意識到自己情急之下失了禮儀,卻已是收不住腳步,雙腿一絆,居然仆倒在地,左肩正巧撞在康熙榻前的腳凳邊緣。傷口傳來的一陣劇痛,竟使胤禛疼得連眼淚都情不自禁流了出來,一擡頭,充盈着淚水的雙眼正巧迎上了康熙探究的目光。胤禛既驚又窘且急,一時間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目光低低垂了下來。倒是康熙先開了口,聲音雖然虛弱,可口氣之中滿是慈愛,還稍稍帶了些嗔怪道:“摔疼了吧?這麼大的人了,走路還不持重,哪有皇阿哥的樣子?不過,朕這次不罪你失儀,朕知道,你是憂心朕的身子,足見孝心赤誠。朕的病,朕自己心裡有數,朕本以爲自己此番天年已盡,心裡總想着你們幾個,生怕就此見不着了,這才急急傳了太子和三阿哥來。”
胤禛心中有些酸楚,這眼淚便不再只是疼出來的了,多了幾分真心實意的難過。
康熙又道:“大約朕還是蒙上天眷顧,這幾日精神長了許多,不像前幾日一般萎靡,發熱腹瀉雖還是有的,但症狀還是輕了一些,朕自己也是知醫識藥的,料定過幾日便不礙了。只是上書房的大臣們還有御醫還是緊張過度,不依不饒的,一定要朕回京。”
胤禛定了定神,心中暗叫‘萬幸’,禮數上也不敢再大意,跪妥當了,纔敢微微擡起眼睛,道:“兒臣在陣前聽說皇阿瑪龍體欠安,卻不能榻前盡孝,便已夜不能寐,適才看見皇阿瑪面帶病容,身子越發消瘦,更是憂心若焚,竟不知如何是好,慌亂之下,一時失足,真大不敬。兒臣叩謝皇阿瑪不罪之恩。既然皇阿瑪剛纔提到上書房諸大臣,兒臣斗膽,也請皇阿瑪速速回鑾。噶爾丹已是強弩之末,王師凱旋,彈指可期,還請皇阿瑪以聖體爲要。”
康熙伸手虛扶了一把,道:“起來說話吧,迴鑾之事,慢慢再計較。朕前幾日閱裕親王奏報,說你中了一箭,傷的頗重,這可把朕駭得不輕。幸有列祖列宗,還有你皇額娘護佑,你也總算是好好的回來了。”
提到了孝懿仁皇后,胤禛頓時悲從中來,聲音中也帶了些哽咽:“皇阿瑪,此戰佟國公身先士卒,英勇殉國,可兒臣卻是沒用,上得戰陣,寸功未立,還連累海鈺將軍陣亡!兒臣求皇阿瑪重重責罰。”
康熙臉色更加蒼白,脣上掛了一分慘笑,又正色道:“國綱有其祖之風。想佟佳氏自從龍以來,屢屢爲我愛新覺羅殫精竭慮,出生入死,朕失國綱,痛徹肺腑!然你不要過於自貶自責,朕由戰報之中,已知破噶爾丹駝陣,火器營居了頭功,你爲火器營統領,此番功勞不小!其後你也曾奮勇殺敵,然朕取你之心,卻需責你之行。朋春上折請罪,自陳未能善加護衛於你,致你重傷。朕卻知朋春是有心爲你遮掩。佟國綱發將令要你固守後援,是也不是?而你卻擅自出擊,罔職責而不顧,自己受傷之餘,還導致海鈺陣亡,幸好噶爾丹其時沒有突襲你部後路,否則你如此冒然之舉,後果不堪設想。若是如此,朕之軍法便是爲汝而設!”最後幾句,康熙語氣徒然加重,只聽得胤禛心惶惶然。
不料,康熙話鋒一轉,又道:“念及你是初理軍務,先前也有些微功,而且你已知錯,朕便不再重罰,你前功與後過相抵,不賞不罰,你可心服?”
胤禛重重磕了個頭,道:“兒臣心服口服。皇阿瑪龍體不適,兒臣本不該拿些瑣事煩擾皇阿瑪,只是這件事若是兒臣瞞了去,旁的人也會說嘴。兒臣思慮再三,還是想奏陳天聽。兒臣在來御營的路上對色格印行了家法。”
“嗯?”康熙的臉色陰晴不定。
胤禛便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詳細地描述了一番,語氣平靜如同是在談論別人一般。康熙則是一言不發,只是靜靜地聽。胤禛說完了,康熙依然沉默着。胤禛等了片刻,康熙仍然不執一詞,胤禛畢竟還是年輕氣盛,又叩了個頭,道:“皇阿瑪,兒臣自覺此事處置無不妥之處,若您以此而罪兒臣,兒臣也絕無怨言。”
康熙臉色平靜,聲音也聽不出喜怒,道:“你倒是好大的膽子。”
聽到這近乎問罪的話,胤禛卻沒有似剛纔一般窘迫,回道:“皇阿瑪,色格印身爲統兵之將,畏戰怕死,若不加處置,朝廷顏面何在?他以皇阿瑪侍衛出身,又是上三旗下之人,兒臣責打他,也不違祖制。兒臣只是做了應做之事。”
康熙冷笑一聲,道:“你頂的好。你真的只是爲了朝廷?絲毫沒有私意?”
這句話便是誅心之問。胤禛縱是再冷靜,也是心中駭然。思忖再三,胤禛還是決定實話實說,於是答道:“兒臣確有些私心,兒臣以爲,若不是此等懦夫貽誤了戰機,中路大軍必定早就攻了上去,則與我部共同夾擊準噶爾部,焉能讓噶爾丹匹夫傷了佟國公和海將軍?兒臣實在心有不甘。兒臣現在細想,兒臣此舉,遷怒之意還是有的。”
康熙搖了搖頭,彷彿有些疲倦,過了片刻,才道:“君子立於世,當行仁履義,以弘陽道。你此舉於國綱和海鈺似乎仗義,卻行的不是陽道。何謂陽道?陽道就是無不可示於人之心,無不可示於人之行。做了就光明正大,對錯一肩承擔,纔是真丈夫。”
胤禛點了點頭,心中對此一番說法卻有些不以爲然:“朝中大員,皇親貴胄,有幾個能真正奉行陽道?又有哪一個不是謀略高手?處世之道,能和誠之間,似乎應該有所取捨。當然爲帝王者,無非要臣子們侍皇權以誠而已。”
看胤禛的反應,康熙甚爲不滿,又道:“再說你的處置之法,也極不妥當。色格印懦弱畏戰,你可奏報於朕及裕親王,自有國法軍規制裁,焉可擅用私刑?他雖隸上三旗下,可上三旗歷來由朕親將,你一個尋常阿哥,卻以家主身份責他,如此,置朕躬,置太子於何地?就算朕和太子不理會,就是御史們糾纏起來,擅權二字,你就吃罪不起。”
胤禛這才大驚於心,他絕沒有想到,這居然也能被視爲是對皇權的挑戰,尤其康熙還特別提到太子。康熙維護太子地位之心,昭然若示。
當下,胤禛急忙請罪道:“兒臣當時氣憤之下,未及思量,便魯莽行事,以致鑄下大錯,兒臣任憑皇阿瑪處置。皇阿瑪不以兒臣年幼少才,命兒臣軍前歷練,後委兒臣以重任,統領火器營,兒臣敢不盡心。可兒臣上得沙場,才知真艱險。若不是穆琛神勇,何來大破駝陣之捷,若不是佟國公一馬當先,怎有我大軍合圍準噶爾之態,若不是康喀拉、海鈺捨命,兒臣只怕再無法在皇阿瑪身邊盡孝。可他色格印,深受皇恩,卻不思報效,膽小如鼠,致貽誤戰機。此等懦夫行爲,早已遍傳營中,大損我軍威,且此人原來出身侍衛,如此一來更給皇阿瑪丟臉。兒臣也是看不過眼,纔出手教訓,可兒臣絕無半點擅權之心,請皇阿瑪明察。”說罷,叩首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