噶禮所說的繩匠衚衕,便是徐乾學當日在京的寓所。曹寅於此事也有耳聞,徐乾學藉着士林高望,又受康熙賞識信重,每每籍着提拔寒門子弟邀名於朝,故便有應試舉子紛紛租住於此間,每日待到五更天徐乾學上朝之時,便在房中高聲誦讀詩文,有意教他聽見,幾日之內徐乾學必會找上門來。倘此人多少有些才幹,徐乾學便會設法相助於其。徐乾學其人,在江南的聲望遠甚京師。“崑山三徐”一門兄弟三鼎甲,還有他那一領江南學術巨擘的舅父顧炎武,單家世這一樣便足以爲他添輝,供天下士子仰盼。然人各有秉性,徐乾學又在朝浸淫多年,翻覆在明索二黨之間,有些事卻是身爲讀書人不恥的,李光地對其便屢有‘譎詭奸詐’的憎詬,而曹寅雖其相交頗厚,卻只是些詩文唱和,政見上卻並不合流,想噶禮也是知道,故而在他面前詬病徐乾學時,並無半分的顧忌。
當下,曹寅也是撫案起身,肅然道:“若此事爲真,便是以私廢公。健庵(徐乾學號)未免有失爲官之人的操守了。”曹寅朝上一拱手,言辭甚正,“主子寬仁爲懷,更是存了恤免老臣之意。只是,我輩卻不可以此心度主上。再者,那徐氏縱有私心,也終不比以金錢賄買功名,敗壞國家公器來的貽害甚深。江南科場之事,實不可不徹查。”
“鬧得沸沸揚揚的,又有什麼益處。照本官看,這案子倒不如就在江南幾省中選一二大員,就地訪查來的好。棟亭是怎麼想的?!”噶禮語意淡了下去,他的神色也分明有些冷淡。他的一切本意,都是欲藉着這場科案,將他在兩江官場的腹心之疾挑明瞭在百官面前,再從康熙處一併肅清。真要掰扯明白了賣舉的箇中情由,且不說自己處要擔什麼樣的過失干係,讓天下人都看清了國家舉材糜爛至斯,那才真是朝廷的沒臉。再來,他自己也並不信朝廷能將這案子查到水落石出,這些日子據他查證,此案牽涉地方大員之深,原是連他都未曾料及的。想將來不論是什麼人來查,就算查明白了,又有誰敢一道題本給京裡奏過去?是以,這話裡還透出幾分譏誚的意味。
“主子聖鑑,我又哪能妄自揣度的,能怎麼想……還是等旨意罷。”曹寅一笑,便敷衍而過。噶禮之意,曹寅並非聽不出來,他既能如此做派,便無非是想在江寧、蘇州兩織造間問個一致口徑,想必李煦如今陷進去的深淺,遠超出他的想象。
噶禮教曹寅說得一噎,倒還忍着沒有發作,曹寅這裡也並不想將噶禮得罪得太深,這督撫之爭他雖不想介入其中,但又不得不弄分明瞭奏與康熙,兩下里處着,很有些裡外不是人的味道。見噶禮擰着兩道眉頭不語,便照着噶禮一拱手,將話稍稍回寰了過來,道:“適才制軍既說了一樁秘聞,那我也講一事。讀書人所重的,惟只‘名節’二字。如說健庵這事做的不得人心,有位丁腹鬆卻是甚得讀書人的推崇,此人,也是當年譽滿京華的人物。”
丁腹鬆是通州人,屢試不第,當初明珠重其氣節,延請爲公子座師,每日朝罷便往相謁,相重甚深。又憐丁腹鬆爲不仕耿耿於懷,一面勸其赴考,一面令家奴安三爲他疏通關節,誰知丁腹鬆知曉中試之後得知乃是明珠之功,痛呼一生名節掃地,辭官歸鄉。揆敘之兄性德以萬金相贈,卻被其付之一炬。漢人引爲楷範,滿人深惡之。京中時雲,丁雖不中,卻叫納蘭一家做了其清名的陪襯。
果不其然,噶禮一撣袖口,脣角便露出幾分不屑來,“當日明珠使家奴安三執鞭墜鐙送場的人就是他罷?”見曹寅頷首,噶禮“嗤”地一聲哼出來,“真真是個不識擡舉!呵,我是鬧不明白漢人所謂這些的名節。再說,像安三這樣的奴才,也不止明珠一家有,你道此屆鄉試就沒有麼?”莫非此事有人陰使家人暗相勾連,指授賣舉?曹寅心頭不由悚然一驚。
然而噶禮也並沒予他什麼現琢磨的時候兒,當下就毫不避諱地拍着桌子直道,“馬逸姿(時任安徽布政使)門下那個叫軒三的奴才,私底下同一羣市井無賴、落拓舉子勾勾連連,竟是個奴大欺主的,收了銀子上竄下跳,不介教某些有心人見了,反成了戳我噶禮脊樑骨的好槍使!呵,險教我查出來在先,若是將來有起子沒德行的癩皮狗咬我,棟亭你今兒可是見證!”
數日後,曹寅奏摺齎抵康熙駕前,爲着慎重起見,他在折中着意隱去了前時噶禮、張伯行所述的內情一節,只是藉着奏聞晴雨錄之機,報一報太平米價的末了,以一徑平和的言辭,大略述及了一番科場亂象並趙晉貪賄傳言,並未真正提及此事據查涉撫憲重臣,更未敢輕言江南官場藉機傾軋之事。固然曹寅是爲着多樣考慮諱言,然他並不知道,隨他摺子同期到京的,除了李煦的例行奏聞,還有左必蕃的疏章。
左必蕃謝罪的本章一俟到部,便一石激起千層浪,此前流言傳到京中本就內外議論紛紛,值此一來,更是物議沸騰。那整日介無所事事,卻又消息靈通、耳目聰敏之人,無不將此事做了茶餘飯後的談資。
前時剛興出來的狀元易主的話題,本來因着這事兒淡了不少,不過爲着這兩事兒都是科場的文案,自然少不了兩廂比對品評。大清自立朝以來,逢着科舉弊案必是嚴懲,己丑年的科案就是一例,不料到了如今,陣仗更不亞於前頭,看着竟是這幾位天子信臣都攪和了一身的不乾淨!
一時之間,說起此事,漢人們不齒,都是十年讀書,進士及第出來的官兒,所尚的爲臣之道里頭可還剩得一星半點的仁義禮智信?滿人們更是不齒,漢儒立朝,日日掛在嘴邊的兢兢克檢、冰行憚惕豈不都是哄皇帝的鬼話!城內的酒肆、茶樓連帶着戲園子,但凡這些讀書人可做消遣之處,無不藉此事私議朝中措置,或有義憤,或有憂患,直是將這等下極朝廷臉面的事,喧嚷地滿城風雨甚囂塵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