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禛本是提早到了宮門口,剛要遞牌子,轉念又想着回府來取今歲大計吏部初擬的升賞官員名冊,以備皇父垂詢。誰成想一進園子,遠遠就見着弘時兩個在比手劃腳地說着什麼事兒,高談闊論地全沒個王子阿哥樣兒。知子莫若父,胤禛一見着弘時這副輕狂秉性就來氣,不看也知道定是弘時拐了弘昌作耗,原想着訓個兩句便罷,豈料走到近前,益發聽見些許零零碎碎不合的言語,不禁心頭真騰上火來,冷了臉問道,“你倒閒的很!才說什麼來着?”
弘時伏地跪着,頭也不敢擡,叫他阿瑪這極威嚴熟悉的聲氣一嚇,登時滿脖子滿臉都沁出汗來,好半晌,才期期艾艾地回道,“兒子……兒子給阿瑪請安。”胤禛只冷笑一聲,全然不理會這個,一味揪着前情問他,“我再問你一遍,方纔說的什麼?”弘時心中不禁暗暗叫苦,偏那些話都是些個犯忌的言語,再搜腸刮肚地也揀不出好話,膝蓋又隔了件單衣磕在地上,更是生疼的緊,硌得腦子也轉不過彎來,教胤禛這一驚一嚇的更是慌了神,“兒子,兒子……”
胤禛因是臨時回府才撞見了這樁事,原還惦記着取了名冊便趕着折回宮去,這會子看他支支吾吾了半天也不得一句整話,更坐實了他有事,急怒中便見不得他這幅模樣,沒耐煩地喝道,“回話!”也不大的一聲兒,登時嚇得弘時渾身一激靈,嚥了口唾沫,益發低了聲氣,“兒子是同昌哥兒說,現十四叔家最得皇瑪法的聖眷,天恩高厚,任誰家都比不上的——”胤禛冷眼瞧着他做戲,摒着火氣,打斷了道,“怎麼,是我聽錯了,還是你年紀輕輕的就記性差了?還要我提點你兩句麼!”
弘時躲都沒處躲,深知父親頗類皇祖,也知道這樣的詰問便是怒極,不管再怎麼踅磨着,今兒這一關無論如何都過不去,當下哪裡還敢再瞞,只得從實回道,“今年年頭上,皇瑪法又逾格冊了他家大格格,又是賜銀子又是賞房子的,要打根兒上論,十四叔現今也沒正封的爵位……恩厚不能全福,這話兒是再正理兒沒有的了,遠的不說,近的你看弘皙……”弘時乍着膽子擡頭看看乃父,只見着一冷若冰霜的臉,唬的忙一個低頭下去,又深恐父親不信,戰戰兢兢地顫着聲兒稟道,“回阿瑪,這是兒子原話……”
這些個真話原不是好聽的,胤禛將實情逼問出來,才知他竟敢如此無遮無攔地滿口胡柴,盛怒之下大聲斥道,“好個不知死活的混帳!皇上封賞什麼人,諸王大臣尚不敢有一句私議,你是什麼東西,就敢在背底下胡說八道?!忠孝仁義,你全一個不佔,你若看着人家眼熱,要麼我去同大將軍王說一聲,過繼了去?你與我從實說,還有什麼悖逆之言不曾?”
弘時這會子縱然再怕,靈臺也少許留得一絲清明,單是這最後一句,胤禛都已是火冒三丈,劈頭蓋臉地好一頓痛斥,哪裡還敢將前面詬病康熙的話招出來,就打死他也不敢再回了,只是朝胤禛連連磕頭認錯道,“兒子知道錯了,前頭不過是隨口議論起明哥兒的親事,再沒有悖逆的話了……”
胤禛愈說愈是火大,原地踱了兩個圈,眉頭早已蹙成了一個川字,一回身指着弘時狠責道,“你自個兒在心裡頭抻明白了,若是隻有這個,現就自個兒上宗人府請罪去,聽候發落;若是再有什麼你要瞞着不敢同我回,待到哪日事發了,有沒有性命都是兩說,甭怪我不曾提醒你。”
弘時終究只有十五歲,那曾想到幾句意氣之辭就能闖下這麼大的禍來,聞聽要他去宗人府,心下已是駭到了極處,腦門上的汗自鼻尖上一溜兒淌下來,他碰也不敢碰一下,只是哀哀哭求道,“阿瑪……是兒子一時糊塗,求阿瑪饒過兒子這一遭罷,兒子再也不敢了……”
見胤禛一徑發作弘時,一旁的蘇培盛看着不忍,可卻又不敢替弘時求情,只得小聲催了胤禛道,“主子爺,宮裡那頭可不能誤了時辰……”“嗯。”胤禛沒好氣地看了眼抖抖嗦嗦瑟縮在一邊的弘昌,“你回去罷,以後少跟着這個混帳行子胡來。”說着,冷哼一聲徑自離去,單剩下弘時耷拉着腦袋跪在當場,一動也不敢動,瞧着頗是悽楚。
待得胤禛從宮中辭駕出來,天際全擦了黑,一輪慘淡的素月隱約懸在雲層之中,到府之時已交酉末,府中盡數掌起了燈火。剛到門上,就見秦順兒來回,說是福晉在內苑備下了克食等王爺回來,胤禛本爲着今日宮中所見滿腹心事,這會子身虛體乏地更無甚食慾,但轉念一想芸娘,還是略點了點頭,也便隨着去了。芸娘見他心緒不好,然不知究竟,也不便相勸,替他乘了一小碗米粥便陪在一旁,俟後夫妻二人隨意說了兩句,芸娘見胤禛沒再怎麼用的意思,便命人撤了膳品下去。正在此時,趕着蘇培盛進來跪了回道,“回王爺,三阿哥現跪在外頭,哭着求見王爺。”
胤禛原忙忘了這一茬,這會子一提弘時的名字,便是氣不打一處來,冷冷道,“誰準他來的?你去傳我的話,有話讓他好生上宗人府,自個兒找簡親王去回。”蘇培盛應也不是,不應也不是,爲難地望了福晉一眼。芸娘瞧了瞧胤禛的臉色,一面擺手命他下去,一面起身親遞了道茶給胤禛,才輕輕勸道,“下晌的事兒我知道了,三阿哥這遭是太不知進退,我聽下人來回,說他給您嚇的魂都去了一半兒……”
胤禛看了眼芸娘,沒好氣地回道,“我這話還是念着父子情分給他留了餘地的,否則來日他做出什麼大逆之事來,還要連累上闔府一干人的性命麼?不給他點教訓,他能記得住?”芸娘見繞着彎子也說不動他,只好一絞手心裡的帕子,把話挑明瞭勸道,“王爺,三阿哥犯了過錯,可終究也是您的長子,您或打或罰的教訓都成,總是在家裡頭處置,可也別直接送交宗人府啊?他才十五,也就是個孩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