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書房裡,只見張鵬翮滿面凝重,心不在焉地一手撥弄着蓋碗,一心盤算着怎麼找個由頭離去,上首說地一刻不停的王掞卻並未注意到他的這些舉動,只是自個兒沉在深深地憂慮之中,“前些日子,我私下使人探聽消息,那個叫做賀孟頫的太醫,便是受了普奇指使,明着是去給福晉瞧病,暗裡卻慫恿着令二阿哥用礬書往外傳遞消息,那頭又有心存不善之流使人出首告發普奇,又平白扯出些不着調的悖逆之言,這虛晃一槍,實實是謀害二阿哥之舉!偏是二阿哥此番心思太過急切,這才讓人鑽了空子。”“心存不善?”張鵬翮疑惑地看了王掞一眼,王掞稍做一頓,終是憤憤然道:“不是九阿哥又是哪個?如此一來,二阿哥豈不正中九阿哥等人的圈套?”
張鵬翮乍聞此言,不禁也是愕然,“如何便是九阿哥?那輔國公阿布蘭,頭一個是八阿哥信任的。只是…”他眼瞼垂下,“有些事,你我實在不宜預予……。”王掞看了眼張鵬翮,遲疑了一陣,嘆道,“我也不妨與你說了,當日太子在位之時,常以事問我,故我也多有耳聞,這八阿哥黨中,錢謀出自九阿哥,勇力出自十四阿哥,八阿哥好名聲好臉面,卻不過是領銜耳,三人如此排布,下面一衆勳戚貴胄擁蹵自然不錯。可自去歲之後,八阿哥屢遭申斥,只怕離禁錮之日也不遠了,自身尚且難保,如何還能再去構陷太子,若我沒猜錯,怕是此番就替九阿哥枉背個黑鍋罷了。如今諸皇子中,人人都覬覦這大將軍王的位置。有這麼一個名位,又兵權在握,諸皇子誰不去搶?九阿哥這番謀劃,必定是爲了十四阿哥!”他又嘆了口氣,道:“旁的阿哥也就罷了,我看,縱使四阿哥面上甚淡,也未必就沒有爭競之心……”
“藻儒(王掞字)兄……”張鵬翮突地一聲打斷了王掞,眉峰已是蹙起,只見王掞擺了擺手,並不以爲意,自顧着繼續說道,“阿哥間構陷之事,確不是我們所宜預予的,只是今次不同尋常,這個大將軍王之位,一來顯着聖心所向,二來大權在握,若別人失了這機會倒也罷,二阿哥若錯失了去,再要起復可就難了。立儲之事既不可說,退而求其次,薦舉出徵總是能一試的,我請運青來,又說了這些私話,”王掞從桌案側後取出份白麪本章來,“我已擬就一折……”
“藻儒兄!”張鵬翮實在耐不住他再說下去,滿面地急色,急忙制止他道,“我若知道你今日是要與我說這些,我便決計是不來的。你這真真是難爲我,這些話,我聽不得,你所託的事,我更辦不得!”說着,張鵬翮一拂手站起來,就要往外去,想了想,他走了兩步還是停下來,無奈地轉回對王掞道,“此間容我勸藻儒兄一句,盡人臣所爲,聽天命所歸。我說一句不當說的罷,孔明,愷陽(孫承宗號)若何,皆不世之才,又能挽漢家傾危,救明室命數於幾何?”
王掞一動不動地坐在太師椅子上,絲毫不爲所動,面上鎮靜已極,“二阿哥以嫡長之尊,卻爲無德無義之輩構陷,不能承繼大統,這便是給後世埋了肇亂之源!你熟貫經史,難道不曉其中禍患麼?”也不理會面前的張鵬翮已是臉色鐵青,一句賽過一句地只一味言語相激,“當日,李光地尚能爲廢太子犯顏直諫,你而今也已算是仕林之首了,怎麼連他也不及?這般畏縮怯懦!湯斌若在,我就這幾分薄面,便也不煩你大冢宰作難了。”
面對這執着至斯,食古不化的王掞,張鵬翮心裡固然敬着他幾分,然聽他將話說到這個份上,面上着實下不來,雖礙着彼此間顏面沒有發作,內裡卻提着股子氣,轉身一手重重叩在桌几上,冷冷道,“既如此,爲何又要強逼於我?君子不黨,這也是聖人之訓……”豈料話還未完,就被王掞高聲打斷了,“太子者,國本也,如何能與鄉黨之衆一概而論?爲人臣者,不思匡統正道,忝居高位又有何益,萬世之後,史筆當如何記載你我這等不思作爲之臣?”
這廂張鵬翮被氣得眉心突突亂跳,那頭的王掞卻是一勁兒地不屈不撓,張鵬翮實在沒奈何,又心想着,跟他這等迂闊之人徒爭口舌實在好笑,不禁搖了搖頭,自嘲一般負氣道,“那便當我本不配坐這個位置好了!你便在此與我昂然做辯又有何用?”
王掞直直站起身來,走到張鵬翮面前,正對他一揖,將此前的意思鄭重說了出來,“你是吏部正堂,保舉二阿哥的題奏自然該有你會銜,還請君不避人言喧謗,爲江山社稷計!”張鵬翮想都沒想,斷然拒絕道,“不行!”他本未料及王掞這般動作,當下避之不及,兼之前頭幾句話說的又本就不對付,這會子心下愈生爲其脅迫之念,對着漲得滿面通紅的王掞,張鵬翮被逼的無法,不由勃然做色道,“你要去自去,我斷不會帶着一衆同僚自蹈死境,你罵我尸位素餐,貪生畏死都好,此事但出,決與我吏部無干!”
張鵬翮心知再留此處,還不知要聽見些什麼,更不願在此一事上去和王掞分辯什麼是非,凡人之立身處世,各有所求,各有立場,本不當強求。便是王掞一言不發地望着張鵬翮,見他說完又是略一拱手,轉身告辭,鬚眉亂抖,激切之下指着張鵬翮身後一聲長嘆,“滿朝皆是明哲保身之輩呵!”
張鵬翮這時一隻腳已經邁出了門檻,聽得這句,稍停了步子,背身回道,“那又如何?世人皆道你王掞是爲效法曾祖,圖一個擁立之功,登閣拜相,你是否真有此念我不想知道,可你須明白,當今斷非神宗,縱王錫爵復生,也不能令廢太子成爲第二個泰昌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