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正二刻,隆科多剛打值上下來,就聽見自家阿瑪遞牌子進宮的消息,心裡左右覺得不踏實,正想去央了哪位換個班,也方便聽些個昭仁殿那邊的聲兒,轉念記起這兩日佟國維的囑咐,又忙不迭的往和碩溫憲公主府尋舜安顏去了。
隆科多憂心的,實是佟國維的這“病情”。在隆科多看來,自家阿瑪深謀遠慮的一個人,滿朝都不及的,絕少辦糊塗事兒,況佟家一門累受皇恩,世代勳戚相繼的顯貴,是最最不肯行差踏錯的人家兒,怎麼今次的功夫做的這麼淺?任人看的出來,這病是來的快去的也快,前後纔不過三五日,可家人到外間都是傳遠了佟公爺這病極重的,前幾日聽鄂倫岱的意思,竟是弄得連八阿哥也知曉了。今日要叫康熙見了,自然知道這分明是半點沒影兒的事,萬一生起佟家的疑心可怎麼是好?
隆科多這頭憂的心焦,昭仁殿裡卻顯着他這份心擔的多餘。康熙這兩日心情稍好,這會兒已更了常服,紅絨結頂下一身石青色團龍褂,靠在明黃南繡的迎手坐褥上,看佟國維精神矍鑠,並不以爲忤,反笑着對佟國維道:“你的病好了?哪裡來的杏林國手,不妨也薦了給朕。”佟國維端坐在紫檀木繡墩上,朝前一欠身,赧然回道:“回主子實話,奴才身子骨兒還利索,這病只是心病罷了。奴才是什麼人,主子聖鑑的再不能透了,這一點小思慮,哪裡還瞞的過主子。”
康熙看了一眼佟國維,道:“是爲了二阿哥的事吧?”
康熙所言正中心懷,佟國維不由悚然一驚,忙道:“奴才不敢瞞主子,是有這個緣故在裡頭,可也不單是這個。奴才早先那話,奏給主子之前想過再四,既奏上來了,聖斷如何就本不是奴才這個身份所能慮的及的,只是聽聞主子聖躬違和,身子比剛回鑾時候又見不豫,奴才自以爲是因了那道摺子,這才心憂難寧,每日佛前祝禱,惟願主子萬壽無疆。今日蒙主子傳召,方知主子聖體康泰,奴才要伺候主子,哪裡還敢再病着。”
康熙聽了,微微一笑,“你這話說的愈發像明珠了啊!”
康熙看着下首銅火盆,稍一停,目光轉向旁邊的佟國維,跟着道:“朕病多是心氣鬱滯所致,與你所奏無甚麼干係,不必往心裡去。朕如今解了二阿哥的禁,令其安養於鹹安宮中,每召見於其,方覺順暢好些。至於是否明旨赦他,還未定。”
佟國維聽康熙說的平和,卻多半是不可轉的意思,想了想道:“奴才知道主子定了主意,可奴才還是想同主子說句不當說的……奴才前頭上的摺子,不在應對二阿哥如何措置,而是爲主子着慮,便是到了如今,奴才也還是這話。主子治事四十年精明,是斷無錯誤的,只是二阿哥之事於聖躬關係甚大,主子若是思度着日後易於措置,奴才請主子速賜睿斷;若是……若是難於措置,也請主子速賜睿斷。”說着,佟國維顫巍巍地離座徑自跪了,在腳踏跟前叩下首去:“總之,請主子按原定旨意熟慮施行即是。
康熙聽了李光地的話在先,又決然處置了大阿哥在後,這會子便是早消了要殺廢太子的心思,現下聽得佟國維又扯出這一茬兒來,自然就有些不悅,淡了語氣道,“什麼了不得的事?太子雖廢,朕還他個阿哥的名位還是可以的,更何況這兩日朕瞧他神智清醒,行事也有章法了些,再不是那癲狂昏聵的模樣兒。你定要朕按前時的意思辦,就不怕擔個逆亂的罪名?”
佟國維聽出康熙話裡的氣性,今兒來前本就下了定意要促成此事的,是以也不懼着,只是回道:“奴才是爲主子後頭行事着想,不避及這個。主子家事也是國事,儲位虛懸,主子總是要從阿哥中挑出一人嗣承大統的,除非主子復立二阿哥,否則主子萬年之後,儲君又當與二阿哥如何自處?主子神功聖德,若因嗣君之事未能競業,豈不爲永世惜憾?奴才這裡說句大不敬的話,‘廢太子’三字,總是於主子英明有所損礙……奴才的心裡話說了主子知道,便是立辦了奴才悖亂,那也是甘願的。”
這話說的很透,聽得康熙也是深省,以帝王之尊論及的父子之情,同別的相較又孰重幾分?康熙一面想着,一面將炕桌上擺着把玩的紫檀木鑲金字嵌玉如意已是豎了起來,眼神凝銳地掃過來,打斷了佟國維還要再說的話:“你進宮一趟不容易,總不要教人覺着是特特來給朕奏這些話的,什麼措置,今後都不要再奏了。二阿哥之疾尚需觀看些時日,皇太子之位,朕觀諸阿哥里頭也並沒有合適之人,改日不妨叫你們都議一議,就暢春園罷。”
十一月十四日,康熙在暢春園行大朝會,召滿漢文武諸大臣齊集。胤禛這一日早早的就進了園子在箭廳之中候着,雖外頭罩了件石青元狐皮的風毛大氅,可也經不住一路從京裡馳來,冬寒刺骨的,現時身上還是覺得有些酸僵。彼時官員到的不多,大都是各部院的司官,見了胤禛便趕近前來請安,胤禛只是略略頷首回了禮,單蹙着眉頭琢磨今日該如何應對。
今日所議之事,朝裡是早傳了風聲出來的,只這兩日的動靜兒是越發鬧的沸反盈天,往各府裡來往走動的人也越發見勤快。康熙將儲位人選交給大臣們去議,滿洲貴胄人家是不消說的,自是上勁兒的很,一個擁立之功不就攥在自個兒手心裡麼?就連一干子漢臣,也半點不當天子家事,全然視作大清萬年體統的國事來操辦,今上首倡滿漢一家,如今可是見了真章,折片都備好了多日,單等旨意一下,就署了心中那位的名字呈上去。
胤禛冷眼瞧着滿朝上下的熱乎勁兒,倒也生不出看熱鬧的心思,就只爲着胤祥那一宗,心思更沉重了些。自那日見了胤祥的樣子,又想及康熙的態度,他心裡便着實堵着犯疼,不論今次廢太子能否有復立的可能,於開釋胤祥都是沒有助益的,但看今日皇父心境如何,瞅着空子便要求一求這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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