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胤禛如此,康熙反像是起了玩心一般地哈哈大笑,“朕還就拿他做個樣子,倘若真有才幹的,就因人設職、因人設事也不妨。要有一天讓你總領差使,你也可這麼辦,這才叫做人盡其才,物盡其用,總不成你還拿着小心思與他們計較?”“兒臣失儀。”胤禛一時也覺有些失態,當下尷尬地立起身來,垂頭道,“兒臣是覺着,這奴才都要給皇阿瑪您慣出毛病來了……事權假於一人,其人便易生驕縱之心,時候長了難免生出些弊端,兒臣愚鈍,只覺用人之道也須防着將來之變。”
康熙這會兒卻是玩味地看了一眼胤禛,隨即目光也變得深遠起來,諸般事體在眼前一一掠過,悠悠嘆了聲道,“這便看自家修爲了,心術正的,他自己就知道謙沖進退,哪需要你白費這些手段;要是那心術不正的,你再防着他,也總要反的,反而顯得你不大度。你守慎是好的,然有時也須些氣魄,用人任事是門學問,你要好生體會着。想朕在位六十年,無一日敢有懈怠之心,如此尚覺諸事不易,所爲難者,亦不過‘人心’二字啊。”這便是帝王心術了,如今皇父每每與他閒來聊及,益發是往明白了說,胤禛心頭閃過一味複雜,可有些話終究是想問卻不敢問,生生在嗓眼兒裡抑住了,垂首道,“皇阿瑪聖慮高遠,兒臣謹受教。”
見胤禛單恭聲應着,也不敢隨口接話,康熙隨意擺擺手,繼而拊在膝上對他道,“等明年諸事都忙罷了,再找個清閒的時候兒上你園子裡去,還有你那兩個兒子,也帶來讓朕看看。”“謝皇阿瑪恩典——”胤禛欣喜之餘,猛地就想到世子的事兒上了,正想着措辭還不及再回,卻又被康熙打斷道,“不過話說在頭裡,冬至祭天,朕一定要去,不要再跟朕囉嗦。”這會子卻是教胤禛哭笑不得,應也不是,不應又不敢,立時換了副苦瓜臉,滿臉都掛着爲難道,“皇阿瑪,可這也不是兒臣一個的意思,太醫也說您身子方纔大好,理當居宮善加調攝,不宜親詣祭禮,諸王大臣勸止,俱是爲着皇阿瑪龍體……”
“朕已有旨了。”康熙皺了皺眉,胤禛見此,也不敢再深勸,只得道,“嗻,皇阿瑪求勤敬慎之意,兒子原體會不及,這便去尋兄弟們說。”康熙聽了,這方帶出些笑意,“不過去趟天壇罷了,哪兒來的這麼多關礙,再說朕的身子,朕自個兒心裡有數。再有祭暫安奉殿、孝陵、孝東陵的事,朕就不去了,這回你代着去一趟罷。”“嗻,兒臣遵旨。”胤禛打袖跪了,康熙卻是看他還掛着一臉恭敬又爲難的樣子,似是瞧出他所想,有意無意地道,“王大臣那頭也容易,往年冬至朕有足疾未去,王以下、公以上俱不行齋戒,益發懶怠不成事了。”
冬至之後,胤禛、胤祹奉旨出京祭陵,巧的卻是隆科多也得了旨意隨同前去。一路行來已有半月,是夜駐蹕行宮,內外方掌起燈火,綿密的大雪就紛紛揚揚地下了起來,胤祹尚在胤禛處還不曾回去,二人面前擱着一屜大薰籠,裡頭燃着地炭火嗶啵作響。“這雪下得夠大的啊,我看到明兒也停不了,別看是出了京,倒比我府裡呆着暖和些。”胤祹坐久有些乏了,捶了捶腰背,順眼望了望窗外,悠悠道,“要說這兩年京裡也是邪性,一年比一年冷,一到冬日裡就教人氣兒都喘不過來。”“皇阿瑪這不是讓你出來透氣兒了麼……”胤禛一笑,正要打趣他,就聽見殿門一響,轉見暖閣的棉布簾子挑開,隆科多一身風雪地鑽了進來,對着座上二人打袖下禮道,“奴才隆科多,請四爺、十二爺安。”
“出門在外,隆公爺就不必拘禮了。”胤祹忙笑着站起身來,自披了件狐皮大氅,又指了指隆科多滿沾着雪片的外罩,“屋子裡暖和,快先除了罷。”出的京來,原不比京中規矩嚴整,況於胤禛他自是熟識,胤祹也從來是個親厚的,奉旨領這一趟扈從的差事,隆科多頗倒覺自在些。“那?謝十二爺。”隆科多笑笑,一手已搭上了領釦,一面又下意識地望了胤禛。胤禛靠裡坐在暖炕上,也是一笑,又指了胤祹,引着他對隆科多道,“人家看顧關防的正經差事,就聽你一句吩咐還得巴巴地趕過來,你這會子倒又裝相!”
胤祹作怪似的一笑,樂道,“四哥您可別擠兌我,那我也得先借着您的王諭,才能夠請人不是?得,我這就先回去了。”說着攏了攏大氅,邊束着領釦,邊笑向隆科多道,“四哥原說是明早再尋你去,可我怕明兒見不着你耽誤事兒,所以今兒才單等着你來。還得麻煩公爺着人選匹好馬給我,我打算着明兒出去跑上一圈,好好活泛活泛身子。”“奴才記着了。”隆科多也是對着胤祹躬身一笑,待他出去,這方轉看了胤禛。
胤禛也極是無奈,示意隆科多坐了,方看了手邊的奏摺匣子對他道,“你別理他,原是有要事找你,教他插科打諢地一通瞎攪和。才接着皇上的批折,着你即刻回京,侍衛同關防都交給小十二,不然你看他哪能那麼高興?”“嗻。”隆科多趕忙應了一聲,又急急地從座中站起,問道,“皇上突然傳奴才回去,四爺可知所爲何事?”胤禛搖了搖頭,“看皇阿瑪的意思,像是有恩典加給你,自然是好事一樁,舅舅也不必懸心。”
隆科多聞言沉吟了一陣,擡眼看了看胤禛,低道,“那,奴才也不知猜得做不做準……之前皇上召見奴才的時候,跟奴才提過一事——”“什麼?舅舅坐着說。”胤禛再看他時,目光中不由帶了疑惑,他忽地想起之前皇父不允十四前往追剿策妄時,提及隆科多的話。隆科多卻像是負着氣性,只沉着臉,提着聲回他,“皇上告訴奴才說,之前奴才隨宗室一道在軍前效力,十四爺原不信奴才是個有本事的,只因着皇上贊過奴才,十四爺才細細留意,方纔信了,後來十四爺跟皇上奏請,讓把奴才調回來,怕奴才立功。”
胤禛極爲驚異地望着隆科多,他既不能相信皇父說的不真,也不敢相信隆科多自編出這樣的一篇瞎話,當下裡不禁半信半疑地問道,“他一個大將軍王,同舅舅爭的哪門子功呵?”“奴才怎麼敢編這樣兒的瞎話?”隆科多忽然聲裡都透着急迫,卻也沒等來胤禛的迴應。接着,暖閣中陷入了長久的寂靜,只聽見薰籠裡的炭火在不停地嗶啵作響,正當壁角宮燈裡的燭火搖曳了一下兒,隆科多方纔打破了沉默,“皇上還說,既是都覺着奴才有本事,就讓奴才也掌兵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