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昀離開頗有些悵然,到了高士奇都沒有給一句實在話,只是要其即刻便去見張英,最好能再拖了曹寅一道。要保陳鵬年,非得此二人不可,只是再三囑咐,若不見着曹寅,太子的那一章就丁點都不能提。
方昀無奈,只得再連夜敲開了張英下榻之處,含糊着把事說了。沒想到事情出奇的順暢,張英本就同情陳鵬年,當下應了,又陪着一同去尋了曹寅。其時,幾近三更天去,曹寅睡得正酣,被人從暖被窩中叫了起來,勉強冷水激了面纔出來迎客,到書房與二人才談幾句,卻是真真的被駭醒了。
方昀情知,陳鵬年而今命懸一線,若此番再不成,怕是明日就得交代了性命。見張英,曹寅面色尚善,便將與高士奇的那番話原封講了出來,連着高士奇後來說出的那段關於太子不滿其車駕典儀之事也向二人和盤托出。話畢,深深向二人一躬,道:“兩位大人,下官若非無奈,絕不至如此孟浪。二位大人都是久有賢名,又是皇上身邊最親近之臣,便請二位大人在聖上面前爲陳大人求得一條生路罷。”繼而雙膝重重跪下。張英爲難地看看曹寅,而曹寅只覺嘴中一陣陣發苦。
方昀所說,聽在張英耳中可能還有疑處,曹寅卻是心知肚明,這必定就是太子的手筆。自康熙三十五年始,幾乎年年太子都會尋着機會問自己或李煦討要孝敬,每年至少一萬,多則三五萬兩。太子千秋,冰炭兩敬,毓慶宮內太子妃,側福晉們的頭面脂粉,小主子們的穿戴用具,名目之多,簡直就把織造府當成自家的私庫。長此以往,織造任上的虧空,除了迎駕的開銷,竟十有三四是進了太子的囊中。便是這回隨駕南巡,自己不也得備下兩萬兩的龍頭票麼。
腦中一番天人交戰,一刻是太子沉着臉子的模樣,一刻又是陳鵬年晨間磕頭出血的情狀,沉吟了良久,曹寅才意識到方昀還跪着,忙道:“方老弟先請起。”見方昀仍是垂首跪着不語,稍做躊躇,終是下定了心思,又道:“我有一事不明,若老弟能爲曹某解了此惑,曹某…曹某願與張相一道去御前走上一遭。”方昀見事到此處,似有轉機,方纔起了身,道:“曹大人請講。”曹寅眸中閃出一絲精光,道:“白日皇上震怒,我等在行館亦親見,那不潔之物赫然在榻,陳大人獲罪便是因了這要命的差錯。倘非是他存心怠慢,那必是檢視不謹了。”曹寅回看了張英一眼,試探着問道:“照陳知府回皇上的話,也是千萬當着心置備的。可若真是詳察無誤,那污物如何就能上的榻去,老弟可知箇中要緊環節?”方昀官微,日間未能隨侍皇駕在側,自然也不知曉詳細情形。等消息傳來時,只道是這番變故來的蹊蹺,料想必與那人有關。至於陳鵬年、太子等在御前說了些什麼,康熙又因何動了雷霆之怒,他更是不知。至此聽得曹寅這般問,心中也是惑然,不及細思,想了想便道:“此間末節處下官尚未細想。聖駕今日巳時抵達德州,卯末便有侍衛、宮監先至傳諭,並進駐行在。陳大人都一一佈置妥善周詳了,最末與下官一道巡檢無誤之後纔去迎駕,並無什麼異事。”
張英留意聽着,也未覺着什麼異常。只前番聽及事涉太子,少不得更添了十分謹慎,遂緊着眉頭對曹寅道:“我等大可去皇上面前說情。然那因由似有風聞之嫌,還是不提爲妙,再說…。”突又住了,並不往下再說。曹寅與張英私交篤深,看其顰了眉,便能猜着一二。高士奇爲什麼自己不去康熙御前言說,偏卻讓方昀來尋他人?高士奇與索額圖不睦,早已是人所共知,高士奇此爲,到底是爲了避嫌,還是要借張英和自己的手對付太子一黨?
果然,張英頓了一發之後,又看了看方昀,續着前言道:“就做你說的前情屬實,失察之罪是免不了的。只是,再若攀扯上太子,可就難說聖心何爲,保不齊會弄擰了。這事兒想來,約是下頭奴才們毛手毛腳的失了照應,陳大人忙着迎駕,一時難以看顧的過來……”此話未完,三人霎時面面相覷,癥結處便在這麼無意一語中都明瞭了。
曹寅暗自倒抽了口冷氣,不覺心驚。若是太子授意,遣了內侍,於進駐行在後尋個當口做下此物栽害陳鵬年,本就是個極容易的事,如此一說,也能把這會子所見所聞的樁樁事體都串在一道。如此一來,非但陳鵬年斷無全身之理,就便自己明日去說與康熙知道,這事也無從查起。一句無憑無據,就能扣上一頂構陷太子的罪過。可若不是太子,誰又有這能耐和膽子?再想想白日裡親見太子的言行,此事所爲,定無第二人了。念及此,曹寅重重地嘆了口氣,負手轉身,面朝着中堂裡那長幅山水不語。
約莫過了一刻,方昀見着二人還是不做言語,既心急又心懼,卻又不得催促,生怕再如高士奇那般,給推搪了回去。囁嚅數次,卻只得一臉焦慮的神色等着二人。張英看得分明,想着這事還需細作商量,卻不便再留方昀在場,出言寬慰了一番,同其一道步出門外,又好生囑了幾句着其先行返去。這纔回轉書房,闔了門,道:“楝亭,這事上你是怎麼個章程?”
曹寅苦笑,道:“敦復兄,我是信佛的,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再說,陳鵬年之事,擺明了內有蹊蹺,御前這一遭,怕總是要走的。”張英頷首道:“話是如此,可那一位……?”曹寅默然,片刻才道:“到得御前,只提求請,絕口不說其他便是。”張英頓了頓腳:“這個高江村呵,生把方昀推到我等這裡,葫蘆裡賣的究竟是什麼藥?”曹寅輕嘆了一聲:“他是算準了,若我去求,皇上多半會赦了陳鵬年。”張英顯出些不解:“他如何便有此一想?”曹寅在案旁坐了,悠悠道:“昔年陳鵬年曾於江寧任職,爲一樁公事,我與他頗有嫌隙,陳鵬年在夾片中參了我一本,參劾之前,還曾把彈劾之詞給我看了,以示無私。官司最後打到了御前,皇上體恤小弟,摺子留中不發。可經了這事之後,他那份公心,我也常自感弗如。如今,若是他的冤家對頭去求了皇上赦免,你說,皇上會如何處置?”張英自然知道曹寅在康熙心中的份量,也嘆了一聲,道:“高江村不愧是個鬼才,主子爺的心思,只怕他早琢磨透了。”言畢,兩人相視一番,又默默各自想着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