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五十二年三月十八,乃是康熙的甲子萬壽之期,今上以敬以誠,求勤治理,國家蓄積有餘,民間年歲豐稔,御極五十二年,海內承平、幅員日廣、功業弘著,實亙古之未有。皇帝故權羣臣所請,體萬民之意,開萬壽典儀,一蠲免錢糧徵賦、二開恩科取仕,三請全國耄耋老人進京賜宴,四予致仕老臣恩榮禮遇,五赦還滿洲蒙罪宗室,實爲普天同慶,大沛膏澤。進三月裡,皇帝心境頗好,園內亦有久慕聖恩的耆老宿臣先行抵京伴駕,當此之時,爲長的兩個阿哥自是忙的不可開交:胤祉處自引一干學林儒老、翰俊秀開館立說,修刊典章、制文頌聖;胤禛處也領起了看顧關防,參詳儀注的差事,往來於內閣、內務府、宗人府之間。京中六部五寺,並都察院、詹事府、各旗都統、步軍統領衙門等等,一時間也各是忙碌紛繁,往日裡威嚴肅殺的三法司,現時也都沾染了這份喜氣,奉旨各有減刑開赦的疏議遞交內閣。京城中將自十七日起,各省照禮部指引由西直門至正陽門內,分屬搭起彩鍛龍棚,依本省體例行歌舞曲藝,又內供瓜果鮮蔬,屆時聖駕回京巡視途中,亦可萬民同歡。到地方各省,當無不知天子萬壽這大喜慶的,是以雖無京中的熱鬧,可時逢春日晴爽,自有官宦富戶相邀結伴而遊,至於黎庶百姓,一道蠲免錢糧的恩旨佈告出來,就已是感戴聖恩不已的了。
‘暮春三月,鶯飛草長’,卻不獨說是那山湖擁翠、碧草凝階的江南美景,便如現下這暢春園裡,就是好一派巍峨形勝、天地繁茂之象。此刻辰光交暮,萬物盡沐於斜陽薰風之下,峰巒屏處一襲飛霞,湖溪之側垂柳颺煙,爲天子萬壽而修飾一新的琉璃宮瓦上,也閃爍着熠熠光彩,中、東、西三路景緻皆顯蒼黃入畫。又兼園中各處宮門俱關防嚴整,雖見人等往來,卻不聞一絲嘈雜,不由讓人嘆得句,非皇家之威儀氣度,不能承造化之鐘神毓秀。
“嵩相、馬大人!”前頭嵩祝、馬齊兩個聯袂而行,方過九經三事殿的隨牆門,就聽見身後一聲喚,站下步子回身,就見胤禛迎面快步趕了上來,忙拱手揖道,“王爺金安。”“哦,二位留步。”彼此見過禮,胤禛打袖管裡抽出份折本來,遞給嵩祝,“才接的旨意,另增二十八日八旗七十以上老婦朝覲皇太后的儀。皇阿瑪的意思是,太后處的儀注就照前兩日千叟宴的來,屆時關防上,只將“澹泊爲德”和大宮門兩處的互做調換即可,這事兒我去同隆科多說,這裡就煩請嵩相再回趟禮部,交辦下去預作安排,這兩天再遞一道摺子上去。”
“嗻,那就謝過王爺了。”嵩祝接了摺子,拱手謝過,轉對正欲相詢的馬齊道,“我自回京就是了,輪着今夜裡內閣也是我當值,不累你多跑這一趟了,溫相病了這些日子,還多承老兄幫襯,你不若就在園子外頭住下,備不住主子還有傳召的時候兒。”馬齊頷首,點點頭拱手相送,看嵩祝遠去了,一轉頭正要告辭,卻見旁邊站着的胤禛似有話說的模樣,不由問道,“四爺莫非還有旨意?”“哦,倒不是,我是有件事想問問馬公。”胤禛眉目似有難色,望一眼不遠處宮門內的東朝房,擡手一讓,“借一步說話,請。”
不多時,馬齊隨胤禛一道進了朝房內,各自坐了相對的炕上,馬齊微微沉容,便問起因由來,“四爺想問什麼,但說無妨。只是,能說的奴才必然相告,不能說的……”話未說完,便被胤禛擺手打斷道,“我知道這當間的難處,我只一問罷了,馬公自斟酌便是。”
“四爺請講。”馬齊座上一側身,拱手道。話雖如此說了,馬齊心內倒也深恐胤禛問出什麼爲難的事情來,當日罹罪,承了胤禛份大情面,他自認於胤禛是心存感激,怎奈他這個身份,並不是尋常能以報答便能還了這情的,況他經此磨難,更知冰行憚惕的真義,惟是較過往更多了三分小心。胤禛看出馬齊的心思,微微一頷首,自斟酌着詞句問道,“我纔看過內務府同宗人府共定的萬壽節儀注,十八日那天除諸王大臣外,還有八旗兵丁、並耆老士庶也都盡行朝賀禮,屆時大阿哥、二阿哥也再不能蒙一蒙恩典麼?即便朝賀不行,園子裡頭的家宴可有通融一二的餘地?”
馬齊面上並無多餘的表情,兀自一顆顆地撫着補子前頭的沉香木朝珠,“那四爺是想讓我去奏?”胤禛忙着攔了他的話,補了句道,“我並沒有爲難馬公的意思,只是這麼着,我覺着在兄弟中總是憾事一樁,值此四夷來朝,恐於皇阿瑪聖明也是有礙,若是便宜去說,我……。”話還未完,便見馬齊一抖袍角,從炕上緩緩起身,正對了自己一揖道,“我勸四爺一句,縱是爲兄弟間情義,也萬不要藉此行險。”胤禛強斂起面上的不自然,扶着桌角一探身問道,“怎麼?”
“兩府的章程,原是我與簡親王商議之後再呈御覽的,取的是‘推親親以顯尊尊’之意。無奈主子批覆無他,惟是將大阿哥、二阿哥之名用硃筆勾去,餘皆照準。自今歲起,諸事上,主子愈發獨操乾斷,俯從羣議日少,‘一言以興,一言以亡’或是說的過了些兒,但總是情理相通,天威震迭之下,萬無轉移的。四爺本心不論是爲哪一位阿哥,都須知這‘不可爲’之理,我觀萬壽聖典之期雖日近,卻不是個說服主子降恩典的好時候兒。”說罷,馬齊望了望胤禛的神色,又是肅然一躬,“四爺請恕奴才放肆了……”
馬齊這話固然是直綽綽捅到他們父子各自心底的盤算中去了,但不免令胤禛覺着他有託大說教之嫌。胤禛一面暗自感佩馬齊洞察君心的敏銳,一面又極不豫馬齊自重自外的心思,這一番言語聽下來,到底令胤禛聽了刺心,坐在炕上,想想便覺難堪,面上自然連虛應地笑容都難顯出來,勉強聽得馬齊一句告罪的話,才自起身近前,扶了他一把,“多承馬公指教,我亦知君子‘羣而不黨,私不廢公’的道理,今日已是教你壞了規矩了。”
“四爺言重了……”馬齊自然覺出異樣來,卻並不以適才所言爲非,又見胤禛形容並不顯多少怒意,也不欲再多做解釋,不過心內暗歎一聲,當下便行了禮自朝房離去。馬齊本是個外圓內方,才高有脾性的人,數十年來職在臺輔,練就的那一份端方氣度,也不過是令人看着愈發沉穩,不負一番樞臣體統,可這卻是改不了其內裡脾性。也便是因了這個,他自承一腔忠懇報效只在康熙一個老主子處,情理上既不願去想皇帝身後事,也是不屑以今日之功舉,在衆阿哥之間汲汲營營希圖來日之榮貴,縱然他也覺四阿哥秉性方正,知他於自己別有一番恩義,但他亦是不願違了自己的如今立身之道,屈了自己的名德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