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五月仲夏,胤祥所居的“惠迪吉”外是滿目澄碧,清涼習習,緊鄰熱河行宮三十六勝景之一的“暖流暄波”。這一處位於行宮北面的院落頗爲規整,南臨水道,北倚宮城垣牆,又取正西、西北兩向峭壁的攬懷之勢,是極清幽僻靜的所在。遠處翠巒掩映,遙遙可見依山而築的翠雲亭,亭後山崖上所鐫遒勁的“雲巖”二字,正爲康熙御筆所書。
室內的陳設也頗有品格,西間是十二開扇的雕花木格子軒窗,正中一架紫檀邊座嵌雞翅木的山水圍屏;東間裡頭設了一張楠木腿兒的嵌花石漆心坐榻,左右各設一件宣窯的青花白地雙管觀音瓶和東青釉竹葉瓷筆筒。胤祥腰上束了條鵝黃忠孝帶,一身煙白織錦的寧綢長袍,灰亮的色澤益發顯得人清瘦,眉骨更爲突出。
自四月底,康熙率皇太子胤礽、皇三子和碩誠親王胤祉、皇四子和碩雍親王胤禛、皇七子多羅淳郡王胤祐、皇八子多羅貝勒胤禩、皇十三子胤祥、皇十五子胤禑、皇十六子胤祿巡幸木蘭行圍,胤祥隨駕至熱河行宮已近月餘,蒙皇父賜了這一處做了起居之所,除卻典儀常禮,每日便是閉門不出,就連近身伺候的奴才,整日也難聽得一句言語吩咐,心緒上任人都看得出是失意之至了。
坐在榻上默了小刻,胤祥方纔側過臉來,將面前的東西推了回去,蹙着眉頭道:“四哥您也甭蒙我,現而今連每日請安都只是讓院裡叩頭,哪裡還能賞下物件兒來?這不合規矩,皇阿瑪賞賜的東西,哪有贈人的道理,旁人得着歡喜還來不及,四哥您倒是念着弟弟我,可我如何又能安心受了,再說……”跟着胤祥眼底映下些自嘲,眸光又黯了幾分,低低一嘆,“我總是失了聖眷的,有沒有,又什麼打緊?”偏開目光看向院中時,甚爲落寞,鼻息間幾見酸澀,“照理,往年這避暑香珠在端陽前後,皇阿瑪就該賜下的……”
宮中慣例,每到端陽節前,內務府照例制下一批紫金錠、蟾酥錠、離宮錠、鹽水錠分發各宮、各府用以祛除暑氣,這類錠子藥平時便擱在隨身的荷包、香袋裡,以備不時之需,而香珠手串則是由名貴木材或是香料特製而成,再由康熙賞賜給宗室、重臣,無論皇親宗室或是文武官員,都以能得此物爲榮。胤祥所說的避暑香珠,原就是胤禛日前在煙波致爽殿侍駕時得的賞賜。康熙知胤禛篤佛,方纔特賜了這件黃花梨所制,佛珠並佛頭上都鐫有經文的御用香珠與他。見十三這些日子愁悶,胤禛來時便想着用這法兒寬慰胤祥,沒成想卻是又招了他傷心。
“十三弟……”胤禛輕喚了聲,見胤祥一臉的痛苦之色,便沒能再勸下去,只是默默地伸出手去握緊了他,又將那串明黃絛子的香珠按進他手心裡,方纔沉沉道了:“這叫什麼話?皇阿瑪雖不願見你,怕是心裡也未必好受,總是二十多年的父子情分擺着,怎麼就這般自個兒見棄起自個兒來?這是皇阿瑪入夏以來日不離身的,你若信我一分,就留下。哦,我那又新得了些虎骨膏,回頭着人送來,照應好自個兒的身子!”說完,也不待胤祥應,起身擡腳就出了屋門。
胤禛強忍着腰上的劇痛,快步出了“惠迪吉門”,直轉過兩道宮門,才緩了步子停下來,靠湖邊的一塊磐石坐着。許是在裡頭撐的久了,出來只一泄勁兒,額上立時就滲出冷汗來,臉色也跟着變得煞白。蘇培盛頭回伺候着胤禛出來,從沒瞧過這光景兒,當下駭得手足無措,抖抖嗦嗦地扶着胤禛的腿,一迭聲兒地勸着:“主子萬別再走了,兩處都還傷着呢,您就允了奴才去請太醫吧,再不歇歇也成啊。臨出京,福晉吩咐奴才們千萬伺候好您,可這……”“剛就在門口兒能歇麼!”胤禛指着蘇培盛,不耐煩地斥了一句,打斷道,“他這兩日愈發消沉,那樣兒的身子了又不知道愛惜,我如何放的下心來?記着,爺的傷不準叫你十三爺知道……”按着腰下,虛着氣兒才擺手止了蘇培盛,一擡頭,正見一名御前侍衛急火火地來尋人,看見胤禛,打老遠就地一千兒,“有旨,召皇四子胤禛萬壑松風見駕。”
“惠迪吉”距“萬壑松風”有段路程,胤禛不敢怠慢,一路上咬緊牙關,待疾步趕到時也已近薄暮了。萬壑松風主殿有五楹,前殿臨湖,寬檐高間,特爲夏日涼風送爽。胤禛穿過橋畔的晴碧亭,規矩候在殿側綠蔭半掩的的假山石下,四周盡是參天古木環列,壑虛風渡,松濤陣陣,不一時,便有顧問行出來傳康熙口諭,引着胤禛往南面的頤和書屋來。
泛着紅紫色光亮的紫檀硬木雕漆大案上,康熙正揮毫潑墨,下筆開闔之間,落落流暢。李德全端着暖硯伺候在一旁,再看案前的生宣,素紙上已然顯出“雲卷千峰色,泉和萬籟吟”一聯來。“罷了。”康熙接過李德全遞來的冷巾,隨意在手上一拭,走到胤禛跟前,擺手叫了起,“朕聽德楞泰說,你前兒墮了馬,要不要緊?”胤禛心中一暖,隨了康熙的步子,躬身回道:“謝皇阿瑪關愛,已教太醫瞧過了,將養兩日便好了,並沒有大礙。那日縱馬去原上,不想一時跑發了性子,這纔不慎摔了下來,總是兒子騎術不精。”
康熙聞言,一頷首“嗯”了一聲,“朕剛又接到佟國維的請安摺子,朕看了,與其說請安,不如說是請罪。朕叫他隨扈,不是叫他學了高江村,朕不是好諂之主,亦不須他那些荒誕不實之言來欺朕。萬壽無疆,朕思自五帝以至今日,尚未及萬載,朕何敢侈望及此?想他此前既有祈望朕躬易於措處之言,倘若俟後他能篤念朕躬,思及你等阿哥皆是朕的兒子,一體看視,不有所依附而陷害其餘,便是朕躬易於措處之要務了。朕將其所言示之衆大臣,便是要他端正了心思,不是要辦他的罪過,你就把朕這些話告訴他,真是越老越是糊塗!”康熙眉頭又蹙緊了些,“虛奏什麼惶懼之心,就看在皇后面兒上,朕也不願失了與他的這番君臣恩遇。”
“嗻”,胤禛略一躬身,他的面孔在窗櫺透入的夕陽之下有些晦暗不明,誠如他目下的心情。康熙獨獨要他來傳這個旨意,到底有什麼意味?任誰都看得清明,佟國維是力保胤禩的,難道康熙疑心他是明修棧道,暗渡陳倉不成……可佟國維,他會這麼做麼?
康熙也並沒看胤禛,徑自坐了明黃江綢坐褥上,手中拿了把棕竹骨黑麪扇,抵在榻沿兒邊,跟着又道,“後日圍場秋獮,你回去預備一下兒。對了,早晨胤祉來請安,朕聽說胤祥如今連屋子都出不得了?真若不好,你就傳話給他不必去了。”
“沒這樣兒的事!”聽及此,胤禛心中更是起了急,也不及想便脫口而出。意識到失儀了,忙跪了當下,“兒臣有一事,要跟皇阿瑪請罪。”“嗯?”
胤禛俯身叩了個頭,望向康熙時,眼中滿是懇求之意,“兒臣適才去瞧了十三弟,胤祥身子尚好,蒙皇阿瑪賜了個安靜院落,每日只是潛心讀書。兒臣擅自將皇阿瑪所賜香珠私贈了胤祥,未經請旨,還請皇阿瑪治罪。”
“跪安罷。”康熙胸中一陣翻騰,看了胤禛半晌,轉過身擺了擺手,竟是什麼也沒說,看着胤禛腿腳不利索的出了殿門,無奈搖搖頭,輕哼一聲,“真正是一對兒的難兄難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