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時分,德慶剛下了值,正往侍衛處走,便看到兩名侍衛拖了一人出來,那人不斷低聲哀求:“爺們,看在相熟一場的份上,等會求您們下手給奴才個痛快的。”德慶定睛一看,此人正是太子身邊的侍候太監鄧達昌,不由納罕。左邊架着鄧達昌的侍衛也是熟人,內班二等蝦傅察五哥。五哥是個碎嘴子,一面走,一面道:“你嚇糊塗了?不是爺幾個不給你小子面子,誰叫你犯下這等爛事?主子盛怒,咱爺們就算長了幾個腦袋,也不敢徇情不是?等會子爺們不動手,還是敬事房的來,你就安生受着,不過小一刻也就一了百了。”德慶瞧着意思,似乎鄧達昌是觸了聖怒,估計是要杖斃。他也是個喜瞧熱鬧的,便也湊了過去,沒幾步,五哥他們便把鄧達昌丟給了敬事房行刑的太監,幾個太監如狼似虎一般,便把鄧達昌捆在一張條凳之上,兩人按住了,兩人執板,初時還聽得鄧達昌的慘叫,才一會兒功夫,便已沒了聲息。
五哥上去驗過了,確定人已然死的透透的,這才向地上啐了一口,道:“這趟差真是晦氣。”轉過頭,便瞧見了德慶,這才鬆了一直板着的臉。德慶上前兩步,作勢要打千,卻被五哥攔了,道:“你下了值不回去貓着,這兒又不是什麼好地方,來做甚麼?”德慶笑笑,道:“小弟讓人從外面送了一壺上好的蓮花白,本就想着請二爺您鬆快鬆快,不想在這碰到了。走,去我那兒,正好給您洗洗晦氣。”五哥也是個貪杯的,當下露了幾分笑意,兩人相伴,不一會兒便到了德慶所在的廂屋之內。
德慶從香滿樓送來的食盒之中取出一碟五香驢肉,一碟拌肚絲,一碟悶蹄,一碟鹹酸金針菜來,又拿出一壺酒,先給五哥斟上,再爲自己注滿了杯。五哥閉目一聞,又淺嘬了一口,咂了咂嘴,道:“你小子,別看就是一外班藍翎侍衛,真比兄弟會享受。這可是好酒!”德慶自打補了侍衛,一直心思火熱,就想着從外班鑽營到內班來,不僅品軼上去了,連帶身份也能尊貴不少,好不容易瞅着機會巴結到五哥,自然要小心經營着。陪着吃了一杯,笑道:“二爺您說笑,小弟見過什麼世面,哪比得了您整天在主子面前伺候着?”五哥放下杯子,似有些心有餘悸的模樣,道:“你以爲在主子跟前當差就是牛氣?你方纔沒看到麼?一個不慎,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唔?”德慶又幫五哥添了一杯,道:“那太監不是太子身邊的麼?怎麼會觸怒了主子?”“唉,”五哥嘆了口氣,道:“今兒一大早,德州府的同知,也不知道犯了什麼痰氣,居然叩閽,說什麼要爲前兒個押起來的那位知府討情。說也巧了,正好太子爺出去辦差,剛好便碰上了這主兒。我也就是聽說,太子當場開銷那同知,說他什麼有失官體,讓他回去聽參。那人也是一犟頭,死活跪着不走,太子爺急了,讓人給了他十幾鞭子。那同知是個文人啊,哪經過這陣仗?打得那叫一個狼狽。得虧被四爺和十三爺見了,勸下了太子,這才讓那倒黴同知進了行在候駕。說來也怪,這人見了主子爺回話,沒多久,主子就傳了邢公公,後來又把剛纔你見到的那個死鬼太監傳了去,幾句話的功夫,就叫了我和塔楚布進來把那貨交敬事房杖斃。哎,你說這事是不是挺蹊蹺?”
這邊兩侍衛談得正興起,那邊廂張英卻已是着急上火。前一刻才聽說一早方昀去叩閽,這會子便趕緊想遞牌子見駕。若是遲上一步,不定是個怎樣的局面。待急急忙忙換了大衣服,趕到行在,才知康熙正在見曹寅,約是一會兒才能知是不是叫自己的起。
候了在外,身兩旁都是鬱鬱蔥蔥,本是極舒爽的,可眼下滿腦門的汗,竟是覺得分外燥熱不安。過了大半個時辰,才見曹寅出來,額上竟是一片血紅。當下更驚,疾步上前,道:“棟亭,怎麼?”曹寅做了個噤聲的手勢,道:“聖上此刻不會見你……,剛傳了江村覲見。走,小弟與你邊走邊說。”
兩人從儀門而出,到回行館一路上,曹寅將適才情形撿了些緊要的說與了張英知道。待進了門內,曹寅頭上的傷處先讓家人用清水擦過,又上了些傷藥,才又奉了茶與張英一道細談。聽了曹寅一番話,張英心纔算放落了大半,方昀看似莽撞之舉,攪混了這趟水,再加上曹寅的磕頭出血,真救了陳鵬年一命。聽曹寅言說,聖上已令將陳鵬年釋出,戴罪留任,以觀後效,只方昀卻不知如何處置。張英神安之餘,不免有些憂心,方昀而今豁了自家性命不要,御前陳情把這事兒捅了出去,陳鵬年是保住了,可他自己已然見罪於太子,就連康熙處也未見得能討上什麼好,康熙從來寄太子厚望,如今知得了這麼樁荒唐事,心悸之餘,難保不再行遷怒,那方昀處境便是堪憂啊。另照曹寅的說法,那污跡之事也已水落石出。經查,原是打陳鵬年巡視以後,一個內監不留意,掉了團茶葉渣在御榻之上,偷偷擦了,以爲沒人會發覺,不想陳鵬年因此受過,更是不敢聲張,怕被責罰,待聖上着邢年問了那日御前當值的才供說出來。
張英不禁頷首,道:“是了,北溟約是命中註定有此劫數。好在聖上寬仁,如此處置也不算太屈了他。”曹寅也點了點頭,心內卻是洶涌。他並沒有向張英道出全部。其一,被杖斃的太監並非康熙隨身內侍,卻是太子身邊的。原說各守其職,怎麼這太監就會無端去了皇上的處所?其二,茶漬與那似蚯蚓爬過的痕跡,雖說有幾分相像,畢竟還是大有不同。照着曹寅的揣度,康熙與自己分說之時多半存了爲太子避諱的意思;其三,也是最緊要之處。康熙赦了陳鵬年之後,曾幽幽問了自己一句:太子這些年,從你織造上究竟索了多少銀子?這句話入耳,對曹寅而言,不吝於當頭霹靂。說起來,這磕頭出血,小半是爲了陳鵬年,多半卻是爲了這一問!當時康熙見曹寅只是叩頭卻並不言語,終是擺擺手免了迴應,曹寅纔算又轉回了魂。眼下,就算張英與自己再怎麼親近,這些話又怎能說與他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