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瀟瀟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
青鬱穿着淡湖色壽山福海暗花綾袷襯衣,披散着一頭青絲,伏在榻上。眼淚順着冰涼的瓷枕緩緩流下,浸溼了身下的對鳳對龍紋繡淺絹面衾。
青鬱就這麼等着,等着,等到天色漸漸變亮,等到風眠、雨落進寢殿來伺候她梳洗。
正是“香冷金猊,被翻紅浪,起來人未梳頭。任寶奩閒掩,日上簾鉤。生怕閒愁暗恨,多少事、欲說還休。今年瘦,非幹病酒,不是悲秋。”
這一日正是皇上聖駕回鑾之時。
皇上將成嬪留在了圓明園養傷,與太后一道帶着全貴妃和祥妃回到了紫禁城。
皇上剛回到養心殿,留守皇城的內務府副主管烏圖裡便來求見聖駕。
皇上累極,但仍許他進殿回稟。
烏圖裡進了殿,行了個跪拜的大禮,向皇上說道:“奴才叩見皇上。”
皇上道:“見駕所爲何事?速速回稟。”
烏圖裡道:“回皇上的話,禧嬪娘娘今日午前歿了……”
皇上頓時驚心不已,從龍椅上站起身,把身體向前探着,問道:“什麼?你再說一遍?”
烏圖裡道:“回皇上,禧嬪娘娘歿了。午前娘娘宮裡的宮女傳膳,發現禧嬪娘娘倒在寢殿妝臺前,已經沒了氣息。”
皇上問道:“太醫看過了嗎?好好的一個人怎麼會突然歿了?”
烏圖裡答道:“回皇上,太醫已經看過了。禧嬪娘娘身子不適而不思飲食已有數月,近幾日更是水米未進。許是因此……”
皇上聞言,悵然若失,良久不能回神。
傍晚,永和宮。
英嬪正在永和宮裡與靜妃敘話。
英嬪道:“靜妃姐姐放心,禧嬪姐姐那邊我已去看過。皇上只當她是身子不適不思飲食,所以並未追查下去,也沒遷怒於她的母家。姐姐放心吧。”
青鬱嘆了口氣,說道:“禧嬪是活活餓死的,她知道嬪妃若是自戕,皇上必會降罪於她母家。本宮曾答應任太醫照顧禧嬪,可如今她可憐地歿了,本宮卻不能親自去送一送。”
英嬪道:“妹妹倒覺得禧嬪姐姐這一去,必是與任太醫團聚了,他們在九泉之下可以再續前緣,必會感念姐姐當初救助的恩德。”
青鬱若有所思地說道:“宮中的女人苦。真羨慕她可以早日解脫。”
英嬪被她的言語嚇着了,說道:“姐姐說什麼呢?這麼犯忌諱的話可休要再說了。”
青鬱嘆惋道:“本宮當年救她們,原本也是想讓她們爲本宮所用,並非真心實意。可這些日子下來,人非草木……”
英嬪道:“我見姐姐今日精神不大好,早點歇下吧。我們姐妹來日再敘。”
青鬱道:“也好。只是蔓常在近日如何了?”
英嬪道:“姐姐放心。他父親曾在我爺爺麾下任甘州提督,後來因故被貶。我早就修書一封讓家人代爲打點。如今她父親已復了職,蔓常在感激涕零呢。”
青鬱慘白得毫無血色的臉上勉強露出一絲笑容,說道:“那便好了。這些日子真是辛苦妹妹了。”
英嬪道:“姐姐哪裡的話。”
說完福了一福,起身告辭了。
青鬱隔着窗子望着英嬪遠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時辰已經不早了,風眠、雨落於是服侍青鬱換上了寢衣,又拿篦子細細地給她篦頭。
風眠道:“娘娘近幾日睡得不好,多蓖一蓖頭或許有用。”
雨落道:“不如請齊太醫過來請脈,開幾副安神的藥吧?”
青鬱苦笑道:“不必了。只是,這永和宮如今冷得像冰窖一樣,也不知能否翻身。你們跟着我,真是委屈了。我本想再過兩年便給你們指一門好親事,可惜,我如今已經沒有這樣的能力了。”
風眠、雨落跪了下來。
雨落搶先說道:“能夠患難與共未嘗不是一種緣分,娘娘莫要再說這樣的客氣話。”..
風眠也說道:“無寵也無不可,反倒少了很多麻煩,至於婚嫁之事,我與雨落離二十五歲出宮之期還遠着呢,到時娘娘說不定早就東山再起。”
青鬱將她二人扶了起來。
雨落道:“我去把安神香拿過來,娘娘早點歇着吧。”
說着便走到外殿去了。
風眠眉心一擰,壓低了聲音,對青鬱說道:“娘娘,有一件事情,不知道該不該說與娘娘知道。”
青鬱道:“什麼事?說來無妨。”
風眠道:“我聽說,溫憲溫大人與清歡小姐的孩子已然出生了,是個男孩兒……皇上還厚賜了溫大人……”
青鬱心中一驚,原來風眠早就看破了她的心事。
青鬱強裝鎮定,說道:“那要恭喜他們了。如今名義上靜歡是本宮的義妹。本宮不能不有所表示。你去小庫房看看,還有什麼值錢的東西,挑揀幾樣好的,着人送往公主府罷!”
正說着,雨落拿着安神香進了寢殿。
風眠便不再多言。
她二人點了安神香,服侍青鬱睡下了。
燈已熄滅。
寢殿裡只有窗外的月華如練,隱隱地從窗櫺的縫隙裡透進來。
青鬱怔怔地盯着那光亮處,不知道時間究竟過了多久。
許是一個時辰,許是隻有一分鐘。
突然,窗櫺半開,一個黑影閃了進來。
青鬱猛地坐起,淚流滿面。
“鬱兒……”溫憲輕輕喚道。
她沒有走上前,他也沒有再往前邁步。
二人都隱隱地覺得他們被無形的東西隔絕在了這屋子的兩端。
如同塵世,如同命運,如同不可預知的因果。
溫憲露出悽苦的一笑,對她說:“那日失約,原是我的不是。你可有怪我?”
黑暗中,他看不到她的眼淚,卻感受到她的心血,一滴一滴。
青鬱說道:“沒有。靜歡產子,你合該在府中陪她。”
溫憲道:“如果從此以後,我都不能再來,你可會怪我?”
青鬱的心突然覺得釋然了。
最怕他說出這句話,所以日夜焦慮。
從今以後,什麼都不怕了。
青鬱柔聲道:“不會。原本就應該如此。從前的一切,都是額外賺到的。我知道,那不會長久。”
霎時,溫憲衝向了她。
他想衝破隔絕着他們的一切。
功名利祿、皇恩富貴,算得了什麼呢?
可就在他即將觸碰到她的瞬間,他突然停住。
一個黑色的影子以極快的速度向着窗外掠去。
時間與空間再次靜止了下來,彷彿一切都不曾發生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