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已經一連下了十幾日的大雪。
從鳳翔樓上望去, 十八街二十四巷,屋落連延,皆是覆滿了蒼白的雪色。
齊川跟隨章肅文遠征南夷, 五日前剛剛回了京城。
此行路上, 齊川也是打聽了一路, 始終沒有那人的半點消息。那人真的就如同世間蒸發了一般, 竟是狠心到半點痕跡都不留給他。
回京前一日, 章肅文邀了齊川到帳中飲酒。
紅泥火爐,溫着一罈上等的紅蘇酒。
一口飲下,暖意便立刻遊走進了四肢百骸, 恰恰好好地將帳外的冬雪隔絕起來。
章肅文又替個他斟滿一杯:“三年了麼?還是一點消息都沒有嗎?”
齊川一下悶掉一杯:“沒有,什麼都沒有。”
他找了三年, 甚至連亓門都去了不下十次, 然而那裡早就成了一片廢墟, 瘋長的荒草將青鸞殿的殘骸遮擋得嚴嚴實實。
齊川每一次回亓門,都會特意在天衍峰上住上幾日, 就是生怕那人會突然回來。
但每一次到最後,都是他一個人落寞地下山。
山腳下的村子倒還依然如故,齊川反反覆覆問過每個人,可有見到什麼人上過亓山。村民笑着說:“有啊,不就你嗎。”
“我以爲他怎麼也應該回去亓門。”齊川和章肅文碰了一杯, “誰知道, 他竟然可以連亓門都棄得乾乾淨淨。”
章肅文陪着說:“會不會你們只是錯過了。”
“不會。”
因爲我在亓門留下了記號, 如果有人去過, 我會知道。
那天晚上, 齊川難得醉得不省人事。章肅文只得派了衛兵把他抗回了自己的大帳。
帳內漆黑一片,齊川把自己摔進牀上, 硬邦邦的板牀,僵硬得如同他此刻的人,一動都不想動。
半夜的時候,帳內莫名多了些溫暖,原本已經熄滅的炭盆不知怎的又旺了起來。
齊川睡得迷迷糊糊的,早上章肅文來喊他時,他才發現自己身上的被褥蓋得妥帖,而他自己依稀記得昨晚睡下去時,那條被褥還好端端地躺在牀尾。
章肅文說:“你昨晚太醉,大概是你自己都不太記得了吧。”
齊川:“也許吧。”
他仍是有些狐疑,不過大軍進了城了,他回到自家府邸,這夜半的怪事就再沒有發生過了。
“也許,真的是我喝醉了……”
鳳翔樓上,齊川遠眺着整座京城。
藹藹的雪花落上他的肩頭,綴上狐裘上的碎絨,一點一點,結成了漂亮的晶花。
“王爺好雅興,是在此地賞雪麼?”
齊川回頭,看見首輔秦之敬正打着傘,走上城樓。
“秦大人。”齊川道,“不也如此好興致麼?”
秦之敬走到他身邊:“我是剛下完朝,隨處走走。”
“哦。”
秦之敬收了傘,放任那些雪花打在身上,不多時,他的衣衫上也綴出了小小的晶花。
“呵呵,今日雪,凝出的霜花卻是不同以往,甚是好看。”秦之敬抖了抖衣衫,“我夫人說想尋個京城看雪的地方,想來這鳳翔樓便是了吧。”
齊川“嗯”了聲:“站在這裡能將整座京城盡收眼底,令正若要賞雪,這裡確實不錯。”
“是啊。”
齊川忽然想到什麼:“秦大人,前段日子聽聞令正染疾,如今可是好了?”
“好了,多謝王爺關心。”秦之敬捋須道,“此事,也不怕王爺知曉。”
“哦?何事?”
秦之敬尋思着當如何口:“不瞞王爺,我夫人並不是人,而是妖。”
前段時日,秦之敬府上的一棵山茶樹忽然快死了,枝葉枯萎,樹皮塊塊剝落。府裡的人都讓他把這棵樹移了,堂堂的一品相府裡,擺着一棵枯死的樹木,也是不吉。
無奈秦之敬始終不允。
齊川也是訝然:“秦大人和這樹可有淵源?否則爲何不肯?”
秦之敬笑道:“王爺一猜就準。那棵山茶確是和我有些淵源。”
秦之敬年少時,家境平寒,他又是庶子,生母離世之後,長房便將他趕了出來。他一個半大不小的小娃,根本無處可去。便只能躲在私塾外,偷偷聽學。有一日,下雪,他因爲在外連聽了三天課堂,終於病倒了。
秦之敬蜷睡在一棵山茶樹下,路過的人都以他不過是大冬天裡,又凍死的一具可憐人。
不想到了那天晚上,山茶樹居然生出了一雙枝椏,像手臂一樣將他牢牢護住。秦之敬醒來之後,逢人說起這事,但別人卻說他是得了癔症。
“我當初也一度以爲自己得了癔症。”秦之敬無奈搖頭,“不過好在我堅持住了,我想不管是不是我的妄想,這棵山茶,我總是要留着的。”
“秦大人,莫非令正是山茶樹妖?”齊川忖度之後問道。
秦之敬答得爽快:“是。夫人就是那棵山茶。”
後來秦之敬功成名就,堅持把那棵樹移到了自家院子,從此,日夜顧着,他只道他此一生,最危難時,是這棵山茶救了他,那他便還她這一世。
“王爺,京中難得下過這麼大的雪,我夫人說她的元魂被凍傷了,若那棵樹死了,那她便也再活不了了。”
“那後來呢?”
齊川忽然覺得,這人今日來此的目的並非是像他所言,替夫人找景那般簡單。
“秦大人,你究竟要說什麼?”
秦之敬道:“後來我請來了位降妖師,他說他正好從東極海帶了些生骨水回來,或許可以救一救我夫人。”
東極海!
齊川心頭驀地狠狠一顫!
他以爲他找遍了所有地方,卻忽然發現自己忘了東極海!
山河以東,人煙絕跡。
“那他……他現在人在哪裡?”
齊川覺到自己的聲音都在止不住的發抖。
京城,東郊。
積雪的路邊停着一輛馬車,趕車的車伕戴着頂斗笠,嘴裡叼了根菸杆,猛地吸了一口,再用煙桿敲了敲車壁:“這位公子,咱們到底走不走啊?再不走,我可要凍成塊冰疙瘩了啊。”
“呃……走吧……”車中那人嗓子啞得厲害,還時不時地咳嗽幾下。
“得。走了喲。”車伕狠甩了一鞭子,那馬吃痛,撒開蹄子便“嘚嘚嘚”地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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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啊,聽你這聲音,是染了風寒吧。那還大冷天在這外頭等這麼久。”車伕吸一口煙,就嘮叨一句。
車裡那人始終沒有反應。
“公子,你到底在等什麼人啊。”
“哎喲喂!那誰,沒長眼睛啊!”
馬車前竟是從天而降一人,逼得車伕使勁勒停了馬車。一袋沉甸甸的銀子落在車伕的懷裡,車伕拉開錢袋一瞧,眼珠子都快瞪直嘍。
“走。”齊川看也不看他,只說了一個字。
不過,他這個字其實也不用說,車伕早就跳下馬車,連馬都不要了,跑得沒影了。
齊川坐上車伕的位子,勒住繮繩,竭力平復着自己的心緒,許久,才慢慢開口:“你要去哪裡。”
車中人回答說:“天衍峰。”
天衍峰,我想,你應該會在那裡等我的。
茫茫的雪地上留下一雙車輪碾過的痕跡,漸漸地,又被大雪掩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