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碧微踩着殘雪與去秋墜落的腐葉有些艱難的走着,倒不是她不慣走山路,雖然這山路她的確是頭一次走,但若不是身上這一身羣青對鹿錦裁剪的宮裝太過繁瑣累贅,這段山路定然好走許多。
只是她在阿善的掩飾下偷偷溜出行宮,若是穿着宮裝,還可以說是貪看風景走遠了,便是中間被人撞見也有話說,若是換上便於行動的胡服……那可就逃不掉預謀二字了。
在一塊青石上停下腳步,好在累贅的長裙下穿的是便於行動的牛皮快靴,趁着停步打量四周的機會,她用力跺去靴上一路行來沾染的泥土,認準了偏東方的一株格外高大的松樹,加快腳步走了過去。
這株松樹想來生長已有百年,雖是殘雪未消之際,卻依舊枝繁葉茂,蒼翠虯勁,墨綠的松針簌簌落了地上一層,靴子踩過的地方卻露出更多蒼黃的針葉,這時候向陽處已經有茸茸青草冒出了頭,一隻早醒的松鼠站在了高處跳躍着,見到牧碧微靠近,彷彿受驚,尾巴一拂,飛快的跳着跑得不見了。
“聶元生給的那張短箋上說在這松樹附近見面,論理他比我出來方便,怎的是我先來?”這裡是西極山的半山腰,回望下去,行宮巍峨參差,中間殘雪仍潔、松柏掩映,西極山只是一段餘脈,並不算太高,但山腰也已有了嵐雲,如今寒意未盡,牧碧微雖然是一路爬上來的,這會站住了腳,也不禁緊了緊衣袍,轉到樹後去避風。
只是她才轉到樹後一處背風之地,眼角卻瞥見了一角黛色衣角,因與松枝顏色相似,若不是離得近,幾乎掛到了她肩頭,差點就看差了去。
牧碧微倏的擡頭,只見聶元生一襲黛色深衣,身上蓋了一件紫貂裘,正屈了一腿坐在一人多高的松枝上,背靠樹幹,眉宇微皺,雙目合閉,彷彿正在小憩。他容貌俊朗逼人,此刻金環束髮、玉簪瑩潤,因山腰春暖更遲些,四周都是一片黯色,越發襯托得此人面若冠玉,氣度懾人,牧碧微心思深沉,絕非能爲美色打動之人,此刻近在數尺外看到他這沉靜的睡顏,也不禁多想了一句:“若不是認識之人,乍在山間看到了這般俊秀男子,當真要誤以爲是山中精怪,或者遇了神仙——到底是聶臨沂之後,這副賣相實在好看。”
她知道聶元生心思縝密,絕不會輕易在野外入睡,見他依舊閉着眼,只當他是故意刁難自己,心下暗惱,便輕輕咳嗽了一聲,哪知聶元生還是合目如睡,牧碧微心下不悅,雖然聶元生從枝上垂了一條腿下來,但她也不能上前扯住男子下袍——此處無第三人在,名譽倒不必擔心什麼,但如此一來,若中途聶元生張眼看到,豈非如自己在他足下相求一樣?
牧碧微向四下看了一看,這株松樹因生得日子久了,樹冠佔地極廣,附近都被積年的松針所覆蓋,既無殘雪,也無石塊,她心有不甘,轉了一圈,索性摘了自己腕上一隻赤金環,隔空拋向了聶元生,原本以爲對方會立刻伸手接下,不想聶元生卻毫無知覺,一直到赤金環砸在他下頷上,他才彷彿吃了一驚,刷的張開了雙眼!
“牧青衣?”聶元生像是當真睡着了,開口時聲音沙啞了幾分,從紫貂裘裡摸出那隻赤金環,揉了揉下頷,神色有片刻的茫然,但見牧碧微揹着手站在樹下,神色惱怒,隨即明白過來,面上浮現出一絲自嘲,道,“下官來的早了些,本以爲小憩片刻,青衣到來前就會醒來,不想一下睡過了頭,還望青衣原宥。”
牧碧微狐疑的看了他一眼:“你當真睡着了?”
“下官若是醒着,見青衣過來豈能繼續裝睡?”聶元生淡淡笑了笑,拿起紫貂裘,從枝上輕鬆跳下,牧碧微注意到他落地時滿地松針卻幾無聲響,嘴角不覺一撇:“聶侍郎如此身手,居然未能察覺到妾身靠近?”
聶元生笑道:“下官並非多事之人,既然給了青衣那張短箋,又怎會繼續落青衣顏面?”
牧碧微抿了下嘴,聶元生這話明着聽是解釋,話裡另一層意思,卻不無笑自己小氣之意,她瞪了對方一眼,也不廢話了,開門見山道:“敢問侍郎,近日家父家兄可曾私下與安平王相處過?”
聞言,聶元生面上掠過一絲分明的驚愕!
見狀牧碧微不由臉色一沉,追問道:“前朝究竟發生了何事?”
“青衣多慮了,安平王雖然是陛下的嫡親兄長,但身無實職,平素也不是非要上朝不可的。”聶元生面上驚愕過後,卻是立刻歸於平靜,淡淡的道,“至於令尊令兄,卻是在清都郡任職,那就更加碰不上了,就是這一回狩獵,還是陛下念在了青衣的份上才把他們加上去的。”
牧碧微狐疑道:“當真如此?”
“不知青衣爲何會將安平王與令尊令兄想到一起?”聶元生反問,“可是宮中或者行宮這幾日有這樣的傳言?”
“這倒沒有。”牧碧微沉吟了一下,她久居宮闈,雖然風荷院就在宣室殿裡,但如今身邊只有一個阿善可信,姬深雖然對寵妃偶爾談到朝政並不責怪,然想要對前朝瞭如指掌卻也不可能——高太后在,就算左昭儀這麼幹,高太后也定然不饒她的,安平王之事若她與阿善的推斷是真的,那麼此事幹涉實在極大,倒不如告訴聶元生或許能夠得到更多有用的消息。
同時她心中一動,聶元生雖然私下與自己結盟,事情傳了出去定然爲姬深所不容,但他卻也極得姬深信任,借聶元生之口,將安平王疑似謀劃牧氏的消息傳到姬深耳中,卻比自己尋機會挑唆效果好多了,當下道:“是這麼回事,陛下獨自獵虎受了些輕傷的那一日……”
她才說了這麼一句,原本一直站在數步外,神態自然的聶元生卻忽的臉色一變,擡手示意她噤了聲!
牧碧微知機,立刻住了口,正要以眼色詢問,卻見聶元生忽然幾步衝到自己面前,他輕功甚好,在松針上依舊毫無聲息,牧碧微受他示意,任憑他抓住自己的手臂,兩人身法迅速,飛快的消失在了樹下!
半晌後,十數名禁衛出現在不遠處的山徑上,中間幾人容貌輪廓有幾分相似,一望可知彼此之間的血脈關係,其中一人邊拾階而上,邊笑道:“閔二郎,聞說你祖父孝期未滿,怎的聽見了陛下春狩,就這麼巴巴的跟了出來?連孝道都不顧了?”
堪堪藏好的牧碧微聽得這一聲稱呼,心頭頓時一震!
果然,接着一個青年帶着幾分怯弱回道:“歐陽十九郎說笑了,若是我自己,豈敢如此?但這回卻是奉詔而來,豈敢不應?”
“奉詔?”另一人哼了一聲,鄙夷道,“你祖父雖是正二品的尚書令,然你父叔皆是庸碌之輩,以閔故尚書之能,也不過替他們謀取了幾個散官閒職,自你祖父去後,也不曾聽說你們閔家出過什麼才俊之輩,還是你閔二郎覺得自己乃是國之棟樑,當得起陛下奪情?”
此人說的毫不客氣,但閔二郎卻絲毫不敢反駁,喏喏的不敢說話,餘人紛紛嬉笑起來,話裡話外,莫不是在譏誚着閔家如今無人,又說閔家兄弟這一回能夠入鄴城軍中爲一百長,並跟隨到西極山狩獵,不過是靠着那進宮爲奴爲婢的牧家女郎罷了。
先前那歐陽十九郎不屑道:“牧家女郎是個什麼樣的美人我等自然是沒見過的,但陛下宮中什麼樣的美人沒有?牧家女郎也不過是個新鮮罷了,待過幾日陛下失了興趣,區區一介青衣,也敢插手鄴城軍,當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此人說話誅心,牧碧微不過替閔家幾個表兄弟謀了一個西極行獵隨駕的差事,在他口中卻成了後宮一介女官干涉軍中之事,這罪名若坐實了,牧碧微即可被斬了,牧家都沒話說。
暗處牧碧微聽得咬牙切齒,情緒激動處,氣息便亂了起來,不想身旁聶元生默不作聲的扣住她手腕,不顧她略作掙扎,在她掌心寫了一個“忍”字,牧碧微撇了撇嘴角,到底按捺住了。
又聽外頭一人忽地冷喝道:“閔二郎閔四郎,你們既然得了陛下恩典,入鄴城軍中效力,又隨駕此處,不思守衛己職,反而在這行宮左近亂走這是什麼道理?你可知道這條山徑直通西極行宮,隨陛下來此的貴人時常會沿徑遊玩,你們擅自過來衝撞了貴人可擔當得起嗎?”
他這麼一問,牧碧微呼吸頓時一止,立刻明白過來自己雖然小心謹慎,但到底被人覷到了行蹤!
而這設計之人倒也夠狠毒,連自己求姬深帶過來歷練的閔家兄弟都算計了進去!
牧碧微素知自己的這些表兄和表弟忠厚有餘而機變不足,如今也只能暗自祈禱聶元生倉促之間尋到的這躲藏處足夠隱秘,莫要被來人尋出來了。
果然閔二郎壓根就沒想到對方這句話的意思,還當是如從前一樣故意爲難他,便照着一貫低頭做人的例子賠笑道:“卻是我認錯了路徑,本想走近路去輪值之處,不想走了貴人出行的路徑,多虧了幾位郎君的提醒……”
牧碧微雖然知道閔二郎無甚心眼,這回聽着也不覺心下一嘆,暗道這二表兄實在憨厚過份,便是自承不是的話也不會說,這條山徑明明就是向西極山上去的,狩獵時衛隊的戒備雖然的確撒出去甚遠,而閔二郎的鄴城軍也的確是負責最外圍的,但內圍卻先由飛鶴衛層層守過去,再由鄴城軍遞遠,每個人守的位置都要熟悉不說,連附近幾處的人都要認個臉熟,免得被奸細混入——何況今兒又不是秋狩的頭一日,閔二郎如何還不認識自己輪值之處的路徑?
雖然牧碧微不知閔二郎要守哪一處,但想來也不會這麼巧是這附近,閔二郎以爲自己順着對方的話便可息事寧人,卻不想旁人等的就是他這麼一句,那人果然厲聲道:“春狩已近旬日,你是陛下欽點過來值守之人,如何連自己輪值之處都不認識?何況你旁的地方不走錯,卻偏偏走錯到了這貴人經行的山徑上來,還敢狡辯!我瞧你定然有所隱瞞!”
閔二郎不想這回主動承了不是,對方竟還要緊追不捨,閔家從前閔如蓋在的時候,固然並不很怕世家望族,皆因閔如蓋城府深沉,爲人狡詐,爲着一些小事,旁人也不想平白添了他這麼一個對頭。
但閔如蓋自家人知自家事,他膝下四子,去世前曾孫都有了兩個了,比起姻親牧家來,雖然算得上子嗣旺盛,只奈何這許多子孫裡,任憑他苦心教導,看下來卻無一人精明能幹到了可以主持家業、延續閔家榮耀的,幾門姻親固然有些不錯,但閔如蓋深知靠人不如靠己,若是閔家子孫無能,姻親強勢,只會使閔家成其依附,所以爲了讓子孫避禍,他不但沒有爲子孫求高官厚祿,也刻意不叫子孫養出驕橫之氣,免得自己去後無人護持,紈絝慣了的後輩遲早惹出大事來,到時候禍及全家。
在這種情況下,閔二郎雖然是長房嫡次子,可要論潑辣蠻橫,連他的表妹牧碧微十分之一也無,被對方這麼一追逼,頓時手忙腳亂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