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碧微獨自從內室裡施施然走了出來,才走到迴廊中間,便看到小宮女挽衣冒冒失失的從旁邊一頭鑽了出來,宮中無品級的宮女都穿深靛色衣,牧碧微眼尖,一眼望見了她肩頭沾了數片雪花,不覺勾了勾脣,這時候挽衣也看見了她,露出一絲分明的驚恐,但很快定了定神,上前行了禮,待牧碧微和和氣氣的叫了起,這才站直了身,稟道:“牧青衣,水已經燒好,浴房裡的寒氣也散得差不多了,葛諾着奴婢來問青衣是不是這會就入浴?”
“我正想去問一問水幾時能好,卻辛苦你冒雪跑這一趟了!”牧碧微目光在她肩上尚未融化的雪花上打了個轉,離得近了,便見挽衣肩上略有水漬,察覺到她看的地方,挽衣神色一僵,面上懼意更盛,牧碧微也不點破,笑吟吟的擡手拔了一支銀簪,對她發上一插,含笑道,“給你戴着玩,叫葛諾與呂良把水擡過來罷。”
被她這麼一靠近,挽衣全身都抖了一抖,強忍着沒去拔下銀簪,有些顫聲道:“是!”
浴房就在內室的斜後方,是一間單獨的屋子,只是被屏風與珠簾分了裡外兩間,裡間與臥房的花廳只隔一道牆,便開了一扇小門相連,這會室中已經放了炭盆,並不覺得冷。牧碧微才進去,便嗅到了一抹幽冷的香,似梅非梅,微帶冷意,與此刻的季節恰好吻合,她不喜反驚,警覺的抓住旁邊替她捧着衣裙的挽衣冷冷道:“這是什麼味道?”
挽衣本就對她懷了幾分懼意,如今被她這麼一喝問差點沒哭出來,忍着驚怕道:“回青衣的話,這是婆羅香,方纔青衣與疊翠姐姐在內室整理釵環時顧公公使了人送過來的,奴婢想陛下隨時會來召青衣面聖,未必有功夫薰染衣裙,再者也不知道青衣的衣裙會不會已經染了旁的香,所以才點在了這裡!”
聽她這麼說了牧碧微才暗鬆了口氣,心道難怪她方纔緊跟着就到了內室附近,看來並非有意偷聽,而是爲了稟告顧長福送來的香,自己一番刻意敲打倒也是歪打正着了。
她鬆開了手含笑道:“原來是顧公公送來的,難怪我從未見過,我在家裡時也調過香,乍見到這樣的好香情不自禁,倒是嚇到你了。”
挽衣勉強笑道:“青衣並沒有說什麼,是奴婢膽子小。”
“這香味倒彷彿是梅花。”牧碧微見她抱着衣裙的手都在微微顫抖,也不想把她嚇唬過了頭,反而壞事,便刻意放柔了語氣岔開話題,挽衣倒是正好接上:“奴婢方纔過來收拾時,記得那邊窗外正有一株紅梅。”
說着見牧碧微沒有反對,便走到了窗邊打開一些,果然窗外不遠處,一株紅梅開得正盛,烈烈的吐露芬芳,蕊含冰雪,枝承瓊玉,在一片皚皚大雪裡格外的奪目。
“青衣若是喜歡,奴婢出去折一枝來給青衣插瓶如何?”挽衣見牧碧微盯着梅花若有所思,想了想提議道。
牧碧微卻是巴不得打發她出去自己先到外間去看一看,如今見她自己找了一個好藉口,當然樂得順水推舟,叮囑道:“莫如多折些,我瞧婆羅香與梅香差不多,一會沐浴時可以放些水中。”
挽衣點了點頭,小心的關好了窗,將手中衣裙放到了浴盆邊的架子上,挑起簾子出去了。如今正是冬日,她自然不能叫門一直開着,牧碧微站在裡面,聽得門關上,也立刻轉過了隔斷裡外的六折萼綠華隨香下降紫檀木架畫屏,卻見外間地方並不大,除了幾件擺設,並無他物,她一一仔細看過了,未覺有異,這才鬆了口氣。
重新回到裡間,牧碧微便留意到了裡間的角落,放着一張三折春日海棠的繡屏隔開了約兩榻之地,她心下疑惑,走了過去,卻見繡屏之後放着一張錦榻,榻邊設了一張嵌雲母的小几,几上放了錫奴,裡面似溫着茶水,旁邊配了四隻瓷盞,反扣於几上,一隻三足鳧鴨瓷香爐正放在了錫奴旁,鴨嘴裡一縷幽芬吐出,想來就是焚着那婆羅香了,看陳設像是特意在此預備了一個休憩之處。
再俯身找了找,幾下有個不容易發現的抽屜,屜中放了幾盒香膏,看得出來是才放進去的,打開後抹了一些手背上,與那婆羅香的氣息彷彿,牧碧微猜測這几榻應是沐浴之後塗抹香膏之處,她在家中時也從祖母沈太君那裡得過幾個沈家家傳的護膚秘方,這會微微一哂,便從袖中拿出帕子把手背上的一些擦了,又將香膏重新放了回去。
纔出了海棠繡屏,便聽門響,又聽見了說話之聲,卻是葛諾與呂良擡着大桶熱水過來了。
恰好挽衣也抱了梅花折回,便隨手將梅枝插到了角落裡一隻鬥彩凍雲擺瓶裡,上前替他們打起珠簾,葛諾與呂良先將熱水放到了浴桶旁,復向牧碧微行禮,牧碧微照例和氣的叫了免禮,葛諾卻沒有立刻告辭的意思,而是道:“牧青衣,如何不見疊翠姐姐?”
“她方纔替我整理妝奩時不小心碰掉了內室一隻青花美人瓠,心裡害怕哭了一會,我勸了半晌不見她收淚,又惦記着陛下傳召,只得先過來沐浴了。”聽到葛諾問疊翠,挽衣便是一驚,牧碧微卻是一臉的若無其事,含着笑道,“你可是尋她有事?”
葛諾訥訥道:“奴婢們進宮日子都不及疊翠姐姐長,又是頭一回服侍,因此想請疊翠姐姐指點些。”
“可是不巧,她非要親自收拾了那美人瓠的碎片去請罪呢,我才進宮也不曉得那美人瓠可是有什麼典故,不敢多言……”牧碧微掩袖唏噓,“這會疊翠怕是哭紅了眼睛不想見人的,待我沐浴起來後再去勸一勸罷,若那美人瓠不打緊,回頭我試試向陛下求一求,可憐見兒的,也都怪我,在家時就是個笨手笨腳的,連個妝奩也要她幫着收拾,若不然怎麼會害了她?”
她話裡話外的意思就是叫葛諾與呂良不要擅自進入內室,葛諾到底不及疊翠囂張,這會便訕訕道:“青衣說的是。”這才抄手退了出去,牧碧微看着他們的背影眯了眯眼,對旁邊挽起袖子將熱水倒進浴盆裡的挽衣道:“水倒好了你也去歇着罷。”
挽衣忙道:“青衣不用奴婢幫擦洗麼?”
“我因今兒要進宮,五更天就起來更衣沐浴過的。”牧碧微自己拆了髮髻,懶洋洋的道,“何況你過來也是勞碌到現在的,且出去歇一歇罷。”她是正經的官宦之女,在家中入浴從小到大都有使女或者乳母在旁伺候,倒也並非不習慣當着挽衣的面入浴,只是先前綺蘭殿的事情纔過去,這挽衣看着年紀小膽子也不大,可牧碧微自己就是個擅長僞裝的,深諳知人知面不知心,這宮裡不喜歡她留下的人太多了,她可不想好容易入了姬深的眼,卻因大意功虧一簣,看着水已經倒得差不多了,便就要打發了她。
見她堅持,挽衣便道:“或者奴婢在外間守着,青衣若要什麼也好進來幫把手。”
“我沐浴之時不慣旁人在室。”她說的體貼,牧碧微心裡卻想,這裡外只不過一道珠簾並一道屏風阻隔,待我解衣入浴之後,萬一你們如綺蘭殿的桃葉、桃蕊一般再來個端炭而入,我身在浴盆之中如何躲閃?因此堅持要把她們打發出去。
挽衣見她態度堅決,忙低頭道:“是!”
等挽衣出了門,牧碧微估計着她已走開一段距離,閃身先到了外間,將門反閂了,又用力拉扯幾下,確認無誤,這才放了心。
轉回浴盆邊,卻復拔了銀簪在水裡試過,見未變色,這才解了衣裙下去,一直浸到了頸側,方徐徐吐了口氣,露出一絲疲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