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琮知道自己在做夢,她覺得又冷又渴,她想喊水色,可是脣舌重若千斤,實在無法移動出聲,方琮又茫然了:我真的在做夢?她聽見自己的聲音說:不,你沒在做夢,你只是生死一線時爲保命又服食了一顆凝心丹。你也知道的,那是爲了堵滯人的心脈而做出來的藥,裡面含有大量的致幻藥物,會讓人驚悸而亡。藥效發作後只要你能扛過去,心脈就能凝聚,所以現在你要去看,看那些你最害怕的過往……
方琮還是迷茫,和自己一樣的聲音繼續說話:這是你第三次服食凝心丹了吧?第一次是你的心愛之人,青梅竹馬的未婚夫華琰私放蘭珺逃離玉華宮,你拼命阻攔卻因爲他極力護着她,最後被他用碎魂匕扎進了你的心脈,是水色拖你回去餵你吃藥;第二次是雲璟爲了保你,不惜扛下蘭珺栽贓給你的所有罪名,最後墜崖而亡,你心脈巨震吐血昏迷,也是水色拖你回去後餵你吃藥;這第三次又是爲了什麼呢……
方琮更加迷糊,那個聲音卻漸漸遠去,她目及之處皆是黑暗,遠處卻有個人跑了過來,那人滿面淚痕,聲聲泣血,那人哭道:“華琰哥哥,我哪裡不好,哪裡不值得你動心?”
“我在這裡長大,尚未懂事的年紀就要日日面對這些勾心鬥角爾虞我詐,我何嘗不知道那些寵愛和誇獎都是虛假的?我又何嘗不明白那些人都想我死?可我想活下去!我要活下去!我想守着母親傳給我的榮耀與責任,我想護着那些無辜宮人,所以我就只能陪着那些人一起笑,去做那些殘忍的事情。我不求你原諒,但是既然你也身在局中,華琰哥哥,哪怕只看在琮兒妹妹的份上,你別恨我怨我就好……”
“雲璟,我終究還算沒能給你報仇,但你的心願我必定一一實現。我知道你對我沒有一絲怨怪,但我這一生恐怕都沒辦法原諒自己,我存了這般的心思,你一定會生我的氣吧?你一定要很生氣才行,這樣黃泉路上你才能走得慢些,我這一生必定是不會長壽的,也許過不了幾年我就會去找你,走完那段路,另一邊是陰曹地府也好,仙台樓閣也罷,咱們再醉一場。若是咱們運氣不好,還要面對輪迴來世,你亦要等着我,因爲我要做你的姐姐,愛你護你疼你顧你,將今生欠你的十倍償還……”
“蘭珺,一直以來你佔盡便宜,但這些便宜不是從我身上得的,而是華琰哥哥的,因我愛他,因我知他愛你,所以我讓你,忍你,沒有殺你,今日更是讓你佔了他這個大便宜,若換了旁人,此刻早就做了我的屍傀。今日我的下場是因着我的心思而來,我不該動這個心思,所以現下的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我是活該,但最沒資格說這句話的人就是你。這把碎魂匕是我給華琰哥哥防身的,我不忍傷人,從頭到尾只用了自己的血淬鍊,那日華琰哥哥爲你用這把匕首傷我,我無恨無怨亦無悔,只是蘭珺,我要叮囑你:你身上有我的血蠱,今生今世都別想踏出你的族地半步,否則方琮就是粉身碎骨也要拉你下地獄!”
“華琰哥哥,這是我最後一次喊你哥哥,你我自此形同陌路,若有來生,願你我再不相見。我明日就會離開,這玉華宮我交給你,玉凝也交給你,但凡你還有一點良心就不要惹她,她跟我不同……”
“凝月和玉凝這兩個名字都是我給你的,我給你凝月的名字,讓你從宮主的藥人成了我的貼身婢女;我給你玉凝這個名字,讓你從我的婢女成爲玉華宮下一任宮主,但你要記住,我能給就能收,有些事不能做就是不能做,一旦越過那條線,哪怕只有半步也是粉身碎骨。你活着不易,雲璟爲了保住你落得那樣的下場,你若忘了她的恩情擅自折騰掉你這條命,就別怪我不顧咱們的情分!以後我不在你身邊,這宮中就再也沒人知道你的底細,你只管安心做你的玉華宮宮主,至於祭司,”方琮哼笑一聲,“你可以和他孕育子嗣,但絕對不能愛上他,若不慎愛上他,也不可將自己的心交出去,我言盡於此,你多保重。”
“宮主……”
“你在喊誰?”
“姐姐,我心甘情願一生一世伺候你,求你別走……”
“在這玉華宮裡,你是衆人頂禮膜拜的宮主,是最尊貴的存在,不可以低頭求人,你身上的藥性雖未全解但不會影響生活,畢竟上任宮主成了那樣,再沒有能力傷你。”方琮順了順玉凝額角的碎髮,將一塊黑色的香木交給她,“這是宮裡最後一塊蝕骨香,是我做的,只做了一半,不會傷人。這宮裡沒有我的東西,只能把這個給你留個念想,你我此生應再不相見。玉凝,你多保重,我就此別過了。”
黑暗中的方琮看着另一邊的自己在黑暗中哀哀泣訴,周圍再無旁人,沒錯,她曾經說過這些話,可是每次說這些話的時候她明明都是帶着笑沒有哭的。方琮聽見那個聲音又再說話:你看,人都說事不過三,這些事午夜夢迴你早已看過多次,爲什麼還是不清醒?你聽見九爺說他在此避世悼念亡母,你心下不忍就告訴他嵐香的另一種用法。你一直說多虧母親的安排才能活下來,但爲什麼每次的夢境中你從未見過你的母親而總是夢見自己在哭訴這些話呢?
方琮的脣舌和身體均僵硬如石實在無法離開,更無法說話,驀地,她就見哭泣的自己猛然擡頭對自己恨聲道:“方琮,其實最該死的人是你!”
水色一夜未睡,握着方琮的手看她做噩夢,外頭已天光大亮,水色怕讓有心人瞧出端倪,小心鎖了房門去廚房隨便做了些餐點端進房裡。早膳後沒多久九爺果然來訪,水色依方琮之言回覆並親自將九爺送出院門。至晚間,水色收拾了碗筷,早早熄燈做出房中人休息了的樣子。二更剛過,水色靠着墊子守在牀前陪伴方琮。三更過半,水色在昏暗的房裡猛然睜眼,院門外有人!
水色裝睡不理,奈何那人鬧出的響動越來越大,她怕驚着方琮只能出去開了院門。月夜下,來人一身暗色兜帽斗篷將全身裹得嚴實,見水色來開門忙四下看過才亮出臉來:“水色妹妹,小宮主可在?我遇到大麻煩了,想求小宮主救我一命!水色妹妹,看在咱們姐妹的情分上,煩你幫姐姐通報一聲吧!”
水色聽她滿口“你”、“我”、“姐姐”、“妹妹”的攀交情,毫無主僕之意,她心下冰寒卻是笑着開口:“主人早已經歇下,此刻夜深不能打擾。你星夜而來必定累了,不如在我房中稍做休息,待明日主人醒來我親自稟報後,姐姐再面見主人不遲。我先去打水給姐姐淨面,再拿些素點,姐姐隨我來。”
蘇琉確實有些累,雖心中頗爲不滿但還是跟着水色去了偏房。她洗過臉吃了點東西,轉身看見水色在鋪牀,心裡頗有些得意:小宮主的貼身侍婢親自服侍自己,肯定是見她嫁入豪門而想逢迎巴結,但此刻自己有求於她,少不得要敷衍些。蘇琉摸出一顆珍珠笑道:“妹妹別忙了,咱們坐着說會兒話,這是宮中賜下來的貢珠,這一顆雖不敢說價值千金,但其價值不在百兩白銀之下,送給妹妹留着玩吧。”
水色哪裡稀罕這些卻笑盈盈地收下:“多謝姐姐,姐姐快歇着吧,我要去主人房中伺候,明日一早我再來給姐姐送吃的。”她走到門邊卻突然一頓回身道,“姐姐爲何要深夜前來,其中緣由可略透露些給妹妹知曉?姐姐別多心,妹妹並不是要打探姐姐的隱私,只是倘若明晨主人問起來,妹妹也好幫着說話。”
蘇琉見她這般就斷定是因爲那顆珍珠的關係,心中暗嘲水色眼皮子淺,區區一顆貢珠就能幫她做事,面上卻顯出悲慼之色:“妹妹這是說的什麼話,咱們姐妹間有什麼不能說的,我只是怕妹妹知道這些遭心事,跟着我一塊難過罷了。前陣子多虧了小宮主賜我的雪肌丸,再加上妹妹送我的那幾顆香丹,我才瘦了下來。妹妹不懂,男人愛的都是女人的皮相,無論多美的女人看久了也是平常,姐姐通過服藥總算暫時籠住了夫君的心思,可姐姐入相府多年,因身子不好至今無出。我公公,也就是當朝王宰相,已經授意婆婆要給夫君納妾了!若是由得那些下作的女子入門再生下孩子,姐姐在相府就毫無立錐之地了!”
水色心中冷笑:果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她點頭回道:“姐姐確實不易,這相府的人也太可惡了!姐姐別擔心,明日早晨待主人醒來之後,妹妹一定幫姐姐跟主人詳細稟明。姐姐的位置對玉華宮來說極爲重要,只要姐姐能誕下孩兒,在相府中便再也沒有威脅了,而玉華宮中也不怕斷了相府的消息。”